那是驚天地泣鬼神的衡陽保衛戰最緊要的關頭。城門的側翼小松山已經三易其手了,可鬼子還在像野獸一樣嚎叫著,發起一波又一波的沖鋒。防守這片陣地的是支雜牌軍部隊,團長叫茍方聯。茍團長平時待人笑容親切,說話和氣,一旦發怒,簡直就像惡魔一樣翻臉無情。所以,士兵們私下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狗翻臉”。
小松山再次失守,“狗翻臉”一臉兇相,腳踏著指揮部的方桌,一口氣喝完一大碗水,然后,踢翻方桌,“啪”的一聲把碗摔個粉碎。大喝一聲:
“傳令兵!”
“有!”
“集合部隊!”
“是!”
從陣地上撤退下來的部隊在小松山下的樹林里集合在一起。望著大戰前一千七八百人的隊伍,只剩下眼前這五百多名灰頭土臉、缺胳膊少腿兒的殘兵剩勇,茍團長一口血沖了上來,到了嗓子眼兒,又被他生生咽回到了肚里。他眼睛血紅,兇神惡煞般地掃視著這伙垂頭喪氣的部下,狠狠把軍帽摔到地下。
“他娘的!”一聲喝罵聲如洪鐘。
“你們他娘的背后不是叫我‘狗翻臉’嗎?你們不是說我笑面虎,陰一套陽一套嗎?算是說對了!我平時念叨的什么愛兵如子都是假裝的!我看你們這些部下死傷后的淚水也是假裝的!老子心里從來就沒拿你們這些丘八當人看過!老子就是要拿你們的血去染紅自己的頂戴花翎!”他瘋了一樣揮舞著手槍發泄著胸中的怒火。
“把丟下陣地帶兵逃跑的敗類給我拉出來!”
一個頭纏繃帶、渾身是血的人,被赤膊五花大綁推了上來,是手槍連長。他倔強地用肩膀甩開拉他的士兵,昂首挺胸,一副不服氣的樣子。“狗翻臉”氣得把已被踢翻的方桌踢了又踢:“他娘的!老子把最好的裝備都集中到你手里,給你補充的兵也都是最能打的老兵和骨干,全是老子最后剩下的寶貴的精血!沒想到仗打到一半,你竟敢擅自放棄陣地,帶人撤退!你知不知道這些陣地是我死了多少弟兄才從鬼子手里奪來的?現在,我就要和弟兄們一起去奪回你放棄的陣地,上陣之前,我要殺你祭旗!我要用你的血來祭奠死去的弟兄!”
手槍連長“哼”了一聲:“要殺就殺,何必廢話!我為什么放棄陣地?你看看我們還剩下幾個弟兄?你把這些弟兄交給我時是怎么說的?你口口聲聲說,這些弟兄從抗戰開始就跟著咱們打鬼子,咱們團就剩下這點最后的種子了。你交到我手里,說要讓我拿自己的命來擔保他們的命,死傷每一個人都得給你有交代,要是因為我指揮失當造成他們中哪個人無謂的死亡,你要親手斃我。可是你看看,這仗還能打F去嗎?看著弟兄們一個個就這么倒下,我心疼啊!我們連……180多人啊,就剩下這17個了……”手槍連長泗淚橫流,仰天大哭。下面的士兵也都淚流滿面。
“狗翻瞼”也感到自己的鼻子發酸,可嘴里依然惡狠狠地罵著:“他娘的!都哭什么?男兒有淚不輕彈!看你們一個個的熊包樣!還算是個帶把的爺們兒嗎?”接著回頭對手槍連長說:“好兄弟!我知道你的心情,可鬼子是想讓咱們死啊!實話告訴你們,鬼子已經把全衡陽都給包圍了,現在,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我們想留種子,可鬼子不讓啊!軍法如山,我丟了陣地,我到方先覺方長官那里去領死,現在是你丟了陣地,我要讓你活下去,對不住死去的弟兄啊!你交代后事吧!”
他的話音剛落,全團500多號官兵齊刷刷地跪下了。手槍連僅剩的那17個老兵,號啕大哭,一個老兵跪到茍團長的腳前,說:“你就給條活路讓他第一個沖鋒吧!哪怕死在鬼子手里也不能自己人殺自己人啊!”
“都他娘的扯淡!男兒膝下有黃金!全給我起來!”“狗翻臉”又翻臉了。
“弟兄們!大敵當前,進則生,退則死!不是我要殺他,是他自己要殺自己的。誰敢擅自后退,這就是下場!軍令如山,軍法無情。今天要是放了他,那我明天放誰?這仗還怎么打?我受領任務前,方長官手下的那些人根本就是狗眼看人低!說什么我們是雜牌軍,沒戰斗力,不可靠,一打就會跑。他娘的!我要讓方先覺手下那些狗日的師長、旅長們看看,我們雜牌軍也不是孬種,我們雜牌軍也是鐵骨錚錚的中國人!”
整個樹林里鴉雀無聲。
手槍連長緊咬著唇,淚水和血水混攪在一起,良久,他抽泣著開口了:
“……既然死罪難逃……我……我認了!不過……弟兄們!你們要記住,子孫后代都要記住,老子不是怕死才這樣的!老子不是孬種!”他仰天慨然長嘆。忽然又想起什么,咬了咬牙,對茍團長說:“子彈不多了!處決老子就用刀吧……省顆子彈……給鬼子!”
茍團長贊許地點了點頭,全團將士的眼睛里都噙著淚花。
忽然,手槍連長淚眼模糊了,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終于,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壓低聲音說出了口:“……還有……還有就是……二哥他……他去年在長沙已經殉國了……咱弟兄三個……大哥,今天我也……要走了!大哥,咱茍家只剩你了呀大哥!……娘已經七十了,孝敬咱娘今后就全靠你了!你得向我保證,你得活!你可一定得好好活著給娘送終啊!你要死了,咱娘可一個兒子也沒了呀!你要是敢不答應我,你要是敢給我死了,我饒不了你,到了陰曹地府也饒不了你……”
茍團長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趕緊對執法隊擺手示意執行,把身子轉過,背對人群,一時淚如泉涌……他聽到三弟越來越遠的呼喊:“……弟兄們,替我多殺鬼子啊!……弟兄們,給咱中國人爭氣啊!弟兄們……”
茍團長擦干眼淚,轉過身體。他看到弟兄們雖然眼角掛淚,但一個個昂首挺胸,目光堅定。他很滿意地微笑了。
“出發!”
經過一晝夜的血戰,茍團長他們終于收復了所有的陣地。他們用血肉之軀阻擋了鬼子進攻的腳步,三天后,全團官兵全部戰死在陣地上,無一生還。
(司志政摘自《新故事》200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