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披見文公

有成語“黨同伐異”、“同仇敵愾”，都是講“同”的意義。相互之間，“同”，會精神振奮，聲威大作，反之，如果雙方是“仇家”，局面會如何呢?大打出手，不共戴天?但是，如果有共同的利益或一方幡然悔悟，該當(dāng)如何?《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中寺人披見晉文公的故事，就向我們展現(xiàn)了這樣的場面——

呂、郤(Xì，即呂甥、郤芮，晉惠公的舊臣)畏逼(此指擔(dān)心晉文公報復(fù))，將(打算)焚公宮而弒晉侯(晉文公重耳，公元前656年至公元前636年在位，“春秋五霸”之一)。寺人(閹人，即宦者)披(人名?！秶Z》作“勃鞮”)請見，公使讓(怪罪，辭讓)之，且辭焉，曰：“蒲城之役(近十九年前，驪姬害死晉太子申生，公子重耳逃至蒲城。寺人披曾奉晉獻(xiàn)公之命追殺重耳。重耳越墻而逃，寺人披砍斷了重耳的衣袖)，君(晉獻(xiàn)公，重耳之父，公元前676年至公元前650年在位)命一宿(一夜趕到)，女(即“汝”，你)即至。其后余(我)從(跟隨)狄君(狄人部落首領(lǐng)。重耳逃至狄地避難。)以田(打獵)渭濱(河邊)，女為惠公(重耳兄夷吾，公元前650至公元前657年在位)來求殺余，命女三宿，女中宿(三宿之中，即第二天)至。雖(即便)有君命，何其(怎么就)速也。夫(那)祛(袖口，袖子)猶(尚)在，女其(句中語氣詞，此處表使令)行(走開)乎?！睂υ唬骸俺贾^(以為，認(rèn)為)君之入(此指重耳流亡十九年后返國執(zhí)政)也，其(句中語氣詞，此處表推測)知之(此指做國君的道理)矣。若(如果)猶(仍然)未(沒有)也，又將及(靠近，抵至)難(災(zāi)難)。君命無二(此指忠心不移)，占之制(規(guī)則)也。除君之惡(厭惡的事物)，唯力是視(盡力而為)。蒲人，狄人，余何(為什么)有(惜存，保留)焉。令君即他，其(句中語氣詞，此處表反問)無蒲、狄平?齊桓公(名小白，公元前685年至公元前643年在位，“春秋五霸”之首)置(放置，閑置)射鉤(齊公子小白與其兄公子糾爭位，公子糾師傅管仲奉命半路劫殺小白。管仲箭射中小白衣帶鈞，小白裝死，騙過管仲，回國奪位成功)而使管仲相(宰相。事后，齊桓公捐棄前嫌，拜管仲為宰相，從而開創(chuàng)一代霸業(yè))。君若易之(更換，此指不效法桓公的寬洪大度)，何辱命焉?行(離棄的人)者甚眾(會有很多)，豈唯刑臣(難道僅僅是處罰在下嗎?)?！惫娭?召見了他)，以難(呂、郤將發(fā)難)告。

十九年前，晉公子重耳受到晉獻(xiàn)公與兄晉惠公的數(shù)番追殺，命懸一線，而最賣力的“殺手”就是寺人披。流亡公子奪得大位，刻骨深仇自不會隨之湮滅。正是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上，晉文公重耳面臨仇家寺人披的拜見。文公并沒有因“舊賬”而誅殺寺人披已經(jīng)是寬宏之舉，昔日的世人和今日的讀者都會這樣認(rèn)為，寺人披似乎該自識其趣，見好就收，但他不但沒有“哪涼快哪待著去”，反而得隴望蜀地來求見，這不得不讓文公面臨選擇。

文公歷數(shù)寺人披昔日的惡行，為他的“積極”與“敬業(yè)”而忿忿不平。作者用了短句，充分表達(dá)了文公的憤慨，它形成的快節(jié)奏，也像鼓槌一樣，聲聲叩擊讀者的心扉。然而，文公的正言厲色，并沒嚇退胸有成竹的寺人披，他展開了有條不紊的反駁：我以為您懂得了為君之道，事實并非如此，災(zāi)禍還會降臨。這是他的開篇之言，文公也許會覺得是出語不凡、聳人聽聞，然而寺人披沒有讓文公的猶疑持續(xù)下去，步步緊逼地從古制談及齊桓公，形成了巨大的聲成，尤其是“桓管圖霸”的故事，這讓同樣雄心勃勃的文公不得不有所思慮。寺人披理直而氣壯，振振有詞，自然震聾發(fā)聵。

從文公對寺人披的責(zé)難很容易看出：令他耿耿于懷的，仍是過去的那些陳仇舊怨，而寺人披所談及的則是為君之道與立身之德，這對一個君主，一個有為君主來說，遠(yuǎn)比仇怨更重要!這便是寺人披敢于據(jù)理力爭且堂堂正正“反攻”的最有力的精神支柱。同時，也正是他認(rèn)識到文公是個從善如流的有為之君，他才肯干知難而上地諍諫，這種知己知彼的自信使他在這場舌戰(zhàn)中顯得大氣滂沱，游刃有余。

寺人披與文公確有仇隙，但他的眼光與胸懷明顯與蓄謀作亂的呂、郤不同。以前追殺，他可算是各為其主，但重耳流亡十九年的堅韌不拔扭轉(zhuǎn)了他的莽撞與短視，他“良臣擇主而仕”了。他歸附了明君晉文公，就有義務(wù)揭露呂、郤的惡行，這才是他大義凜然直諫文公的因由。

《國語》中有“寺人勃鞮求見文公”一章，與本篇一事而文不同。兩兩相較，《左傳》文采飛揚，精要明快，似勝《國語》一籌。難怪《古文觀止》稱寺人披為“閹人之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