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接受美學上說,真正意義上的作品,是指文本經過閱讀過程,由讀者進入和進行主觀干預,并結合以往經驗和即時情緒作出再創造,從而超越文本所產生出的閱讀產物。就此而言,任何文本上升為作品的過程都伴隨著一種閱讀主體的參與過程。主體因為個性、情感、趣味、層次等諸方面的不同差異而對同一文本總是會選擇不同的切入點和解讀方式,使文本內容從不同側面、不同深度不斷挖掘,而結果往往使各種異彩紛呈的解讀感受在很大層面上超越甚至否定了作者的創作本意。當然,這是一種好現象,它使定型的文本通過不同的閱讀再造,變得更加豐富和生動,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正是說明這一點。
在上述的這樣一種閱讀主體的參與過程中,我們認為,那種不同的閱讀感受的產生其實是基于閱讀者參閱過程中的不同的心理補足方式。大凡優秀的作品,總會在作品中不斷地設置“空間”——當然,這種空間只可能是潛在的一激發閱讀者的參與興致,讓他們不斷進入而且不斷獲得新鮮感受。這樣的作品,才能真正顯現其真理性光芒,而不致為時空潮汐所阻隔所湮沒。
詩歌恰恰是這種作品的極致。從古代李賀的“啞迷”詩到當代的朦朧詩、朦朧詩后,頻頻出現著各種“智慧迷題”,讓人費解而新奇。從古詩的天命意識到現代詩的繁雜技巧的運用,詩歌的空間在不斷地擴大:就現代詩而言,詩人們對語言的重新認識和操作(比如擴大語言張力,使用悖論語言,打亂段句結構和語詞法則等)使詩歌從文本本身來說就已不再是單純的實在體,而似乎是一個裝了無窮寶物的黑箱,你可以根據你的意趣取出不同的東西。這種閱讀中的選擇本質上就是一種個性化的閱讀補足。
在這里我們想僅僅從詩歌的角度去探討這種閱讀中的補足效應。因為我們認為,詩歌文本里的空間一般來說要廣于小說、散文、戲劇等其他文學樣式。因此,可以這樣說,對詩歌的討論可以看著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占領。只要解決了詩歌閱讀中的補足效應問題,其他各種形式的文本解讀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在以下篇幅中,為了便于討論,我們將試著把這種閱讀補足效應加以區分,并分別論證。
一、無意補足。無意補足是指在閱讀過程中,不需加任何外力強制,而是憑借以往經驗對作品內象進行直接再現的一種心理效應,這一種效應往往在傳統詩歌中得到很明確的證明。傳統詩歌注重寫實,抒情直接,語詞清晰,并且“能指”與“所指”習慣性統一。這一些詩歌相對來說空間較小,而且往往只是由句段之間的一些小幅跨度造成,這些空間常常可以被輕易地補足,不需加任何閱讀強制。我們認為,這種閱讀補足是在無意中悄悄進行的,是一種無意補足。比如:
黑鼻子八叔站在高梁地里他,手里抓著盒子槍槍膛里堆滿子彈槍把上掛上一綹紅纓就好像曬紅了的高粱穗子……
——賀敬之《黑鼻子八叔》
在這樣一段詩中,由于選用都是我們所熟稔的意象,所以其組成的詩段極容易地就讓我們產生一種畫面聯想,我們在閱讀中不自覺地就會在黑與紅的強烈對比中,把黑鼻子八叔的形象性格——這正是詩中的一個空間——進行補足。自然而然,不需我們作任何強制想象。
無意補足是直接、具體、明晰的,閱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省略了許多思維運轉環節,而直接對作品內象進行連貫的再現性反映,就像看見雪化或者聽見水滴就能想起水的流動一般。同時,這種補足效應清晰而完整,極少存在碎片感。在這一點上,似乎極合古代“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觀點,其印象是面,而不是點,是整體上的明確補充。
二、有意補足。有意補足是指閱讀者事先獲得了某種閱讀指向或擁有了某種經驗積累,因此在閱讀中能理智地控制自己的解讀方式,有意識地根據自己的閱讀向往而對作品空間進行擴充和描繪的心理狀態。有意補足一般出現在意義指歸顯得隱晦而模糊的文本中——比如新時期的某些詩歌。新時期的詩歌已經徹底地顛覆了主題單一化這一命題,而通常使用各種技巧,表現含混的復合主題。在這種詩歌中,詩人的思維是多層次展開的,表現了一種多維的綜合性體驗,從而導致讀者模糊體驗的產生。在這種模糊體驗中,讀者往往為了把握屬于自己的體驗流向,因而有意放開自己的經驗和情緒,從自己能接受的層面去理解文本,這種理解是綜合性的,其綜合指向直抵讀者的閱讀能力與閱讀期待的中間地帶,如:
土地說:我要接近天空
于是,山脈聳起
人說:我要生活
于是,洪水退去
——江河《讓我們一起走吧》
在接觸這樣的詩段時,稍有靈性的讀者都會想到去撥開語言表層,去進一步探尋詩歌中各實體物象的深層意義。事實上,也只有順著詩歌的隱喻指向,我們才能順利地解讀。在這里“土地”和“天空”隱喻現實與理想,而“山脈聳起”則象征作為主體的人智慧創造的開始,“洪水”則意味著災難。所以,經過我們有意地對詩歌空間進行補足,其意義漸趨明顯,無非是表現主體力量的回歸和擴大,壓抑和戰勝了一切精神的災難和情緒的毀滅感。如果我們繼續探討,作一些語言形式上俯視解讀,也不難看出各詩句具象詞與抽象詞的彼此交融嵌合。山脈的“聳”與洪水的“退”兩個行為意象的尖銳對比更加突出了主體的上升和崛起。從此例中我們能夠看到,有意補足效應的發生與讀者素質密切相關。很多優秀詩歌,其空間是隱含的,我們閱讀時采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高度和點,都將使我們的獲取截然不同。另外,盡管我們盡力參閱,但所得只是我們自己的,絕不敢說是對文本的全面把握,而且,這種片面把握不僅可能違背文本本意,而且可能隨著我們個人內蘊的提升不斷被補充和否定。我們在不同的年紀閱讀(《紅樓夢》的感受絕對是不同的,因為我們在不同的年段,經驗存在差異,而且懷著不同的閱讀期待去參與閱讀。
有意補足作為一種閱讀心理效應,比無意補足要復雜,它需要文本本身能容許許多種解讀方式并存,還需要閱讀主體對自己的閱讀方式進行個性化“猜測”。在滿足了這兩項條件后所發生的閱讀補足效應就已經超越了無意補足,而成為了一種可覺察的有意補足了。
我們還要特別指出的是,無意補足和有意補足并不是兩種完全獨立的閱讀心理效應,其聯系是明顯的,并且可以互相轉化。無意補足所形成的經驗必然會成為一種基礎,使有意補足得以產生,而有意補足的頻繁也必然使這些補足開始成熟為一種新經驗,為在再次閱讀中無意補足的出現創造可能性。
詩歌的閱讀過程必須建立在心理的補足效應之上,但在現實的詩歌閱讀中,也不排除讀者補足困難的產生。這一困難產生的原因涉及方面較多,在此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