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年,28歲的美國青年梭羅帶著一把斧頭,在無人居住的瓦爾登湖畔建造了一間小木屋,并在那里住了兩年多。后來,他把自己這段時間的思考融入了作品《瓦爾登湖》中。
150年后,中國作家韓少功來到了湖南汨羅鄉下,過上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這些經歷也進入了其新作《山南水北》,在書中,作者講述他鄉居多年的生命感受和自然體驗,以及對城市現代生活的反思和對農村風土文化的追問。
一直到現在,韓少功還延續著半年在海口、半年在鄉下的生活,在海島和山鄉之間穿行并思考著。在周圍人的眼中,他的表情從容淡定,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的笑意。
談隱居——出于了解新的現實的需要
在湖南汨羅八溪峒家里,韓少功一呆就是7個半年。他就像候鳥,每年4月至10月在汨羅鄉下,其余半年時間就回到海口。他所住的鄉下是個很農家樂的地方,平日的生活除了寫作之外,他就是跟妻子一道做飯、種菜、養雞,到周圍的農民家串門、聊天。不同的是,他的“隱居”依然現代化,電視、電話、網絡一樣都不少。
問:您每年有半年在鄉下,半年在城市。這似乎是有點懷舊的做法?
韓少功:是出于了解新的現實的需要,因為農村發生了很多新的變化,我在城里是不知道的。確實,我不是真正的農民,也不是所有時間都在鄉下,實際上,我對農村和農民的了解還是非常有限的,但比呆在城市時了解得更多了一些。
談農村——我們需要自疑的果斷
沒有陶潛的悲苦,也沒有梭羅的孤獨。在汨羅鄉下,韓少功似乎很忙。他幫助村里修出了“一大三小”四條路,他到學校里給學生講課,幫助把新技術引進鄉村。快到端午節了,他決定在這里舉辦個山歌節,讓年輕人把心里的歌唱出來。汨羅江邊出現了十幾家小造紙廠,污染很厲害。他勸說農民,可他們不以為然。后來鴨子都死光了,很多人得了怪病,農民才開始恐慌,決定要關掉這些廠。他又幫助他們告狀上訪。
問:實際上,汨羅農村已經受到都市化的影響,那么生活在那里,您還會有以前那樣的“重新拾回現代文明”的優越感嗎?
韓少功:都市化對農村實際上是雙刃劍,技術普及到鄉下,電視、網絡到農村,農民與閉塞已經告別了。可現代化給農村帶來了沉重的負擔,而我作為城里來的人總有一種愧疚感。因為城市從農村剝奪的東西太多了,用鄉村的錢供出學子,可到頭來農村卻缺乏建設人才。
問:這樣的都市化是不可避免的。您作為一個個體,如何看待這樣的變化和其中的問題?
韓少功:我曾經感到焦慮和無奈,每個人都有想法和愿望,但是你實現的效果卻不盡如人意,這是無可回避的現實,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行動方式。所以我們應該像一盞燈,首先照亮我們周圍。行動就是一切,中國從來就有一種知行合一的傳統。
問:您在鄉村已經踐行著“照亮周圍”的觀點。那您覺得現在做的事情會得到怎樣的結果?
韓少功:我們修一條路是在幫助農民脫貧,可這是福是禍很難說,因為砍伐木材、破壞環境也變得方便了。每件事情都處在因果網絡之中,看起來是好事的也會是壞事,這樣價值判斷就變得很難。也許需要自己對自己負責任的判斷,有些需要別太計后果,既不要為后果太過擔憂,也不要沾沾自喜,是一種自疑的果斷。
談作品——逃離文學的同性繁殖
問:在城市里創作,接受了相同的信息,不免會產生“同性繁殖”的結果。你是否覺得自己快要卷進去了,然后趕緊抽身逃離?
韓少功:其實在農村的好處是安靜,可以屏蔽掉一些我不想接收的信息。同性繁殖是全世界作家的普遍問題。現在各種資源都向大中城市集中,稍微有點成功的作家都集中在大中城市,接收的信息和生活方式都差不多,容易雷同和同質化,對文學來說不是好事情。文學需要多樣,需要個人獨特的經驗。所以,走出這樣的圍城有時候是必要的。
問:小說創作存在著模式化的問題?
韓少功:是的。今年以來,國內國外出現很多關于抄襲的指控,比如郭敬明。有時候他們也是委屈的,我想他們也不會笨到抄襲一個同時代的作家的作品。也許真是雷同,因為不經意的生活方式和信息雷同,就寫得雷同了,這都是模式化的生活惹的禍。
問:現在很多文學作品似乎都缺乏批判精神,那在您的新作《山南水北》中,是否還有批判的痕跡?
韓少功:沒有批判精神的作家,不是好作家。《山南水北》里,有些看法是我必須告知大家的,但這些看法甚至到了“人民公敵”的程度。正如當全世界的人都認為現代生活是個美麗神話時,我就偏說現代文明其實有很多危險。
韓少功是個“扛鋤頭寫作的人”,從以前的《馬橋詞典》到現在的《山南水北》,都是鄉村生活,有虛構也有真實。上世紀80年代,他以《文學的根》和自己的創作實踐,發起了一場“尋根文學”的運動,尋根也一直在他的作品中延續,他說:“尋根不一定是往后看,而是瞻前顧后的問題,是活生生的現實。”
(據深圳《晶報》2006年11月訪談錄《韓少功:當個“文字帝國的暴君”》編輯,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