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與一生（外二篇）

清晨，在法國郊外的原野上，一位金色頭發，紅臉龐的少年悠閑地躺在草地上，雖然年紀還小，但他以自己的速寫與諷刺畫在當地已是小有名氣了。此刻他數著空中絲絲的白云，邊看著遠處草垛投下的影子，為什么人們總把影子化成黑的，把草畫成綠的呢?晨曦中的影明明是棕色的，霧氣中的草是鉛灰色的啊。頓時，他的眼睛亮了，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人生的路口驕傲地邁出了一步，而他要為這一步付出一生的全部。

于是，他抱著畫夾走出了畫室，在那幽閉的年代沖破傳統的樊籠，投入了自然的懷抱。他在塞納河上作畫，他要畫出別人從未注意到過的河面上粼粼的微光與明亮的水波；他到楓丹白露宮外作畫，固執地不動筆，朋友們奇怪地詢問，他堅持說：“我在等待太陽。”他要捕捉陽光在景物上的舞步，影在黑暗中的低吟。“我要走出這步，一定要，做一個光與影的謳歌者!”

終于，在巴黎一次盛大的繪畫展上，人們注意到了一幅名為《日出·印象》的油畫，它是那么的細致體貼，將日出時分陽光在每一粒塵土上的散發細密而準確地描繪出來。這幅畫背后的他微笑著對自己說：“我走出了這步，我將擁有最完美的光影人生!”

但這幅畫實在與眾不同，簡直向人們固有的繪畫理念發出了挑戰。人們懷疑著，權威大跌眼鏡，惡意的記者將他與他的朋友們嘲諷為“印象派”，沙龍的一次次退畫簡直撲滅了他們心中的火焰。

群眾對這種新繪畫的敵意并沒有使他退步，他依舊舉著新印象主義的旗幟堅定而孤獨地逆流而上，甚至拒不參加印象派在巴黎的畫展，因為他失望地看到印象派沒有遵循原來的創作思想，自己心中的理想如此純凈，絕不容許玷污與妥協。多年后，另一位印象派大師雷阿諾說：“沒有他，我們都會放棄的!”

他的堅持沒有白費，人們終于為他對光與色彩的真實描畫所感動，肯定了印象主義的藝術價值。人們愛上他《浮翁大教堂》尖頂上閃爍的金光，以及《白楊樹》斑斕的樹葉。無數榮光的背后，他還是以一貫的沉默和固執實踐著他當初的這一步，用以構建他的生命。然而，也許并不是他當初走這步能想到的，甚至近代美術的生命，點亮更多藝術家以及普通人蒼白的內心，用他筆下的光和影使一代又一代的人們獲得了新生。

他老了，喪妻失子之痛接踵而來，一只眼也失明了，野獸派，立體派也在畫壇上勃勃升起。但他從不遲疑，仍凝聚極大的勇氣與愛畫下大型組畫《睡蓮》。面對著畫作上濃綠的深池與朦朧的蓮花，這位印象派最具代表性的大師，克勞德·莫奈滄桑的臉上泛起了無悔的笑容，一如他少年時。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步包含了藝術、自然、自己以及無數人永恒的生命。

再讀安徒生

題記 ：“你讀過安徒生嗎?我讀過，10年前我沒讀懂，10年后我讀懂了……”

——阿·托爾斯泰

忽然很想念安徒生。

想念小人魚亞麻色的長發，想念花叢中的安琪爾以及怯怯地凍得發抖的賣火柴的小女孩。

我離開他們已經太久太久了。

打開這本蒙生塵土的童話，仿佛看到漢斯獨自坐在搖曳的燭火旁，筆在紙上沙沙地游走著，眼里透著憂傷而略帶責備的光芒。

漢斯，帶我回到你的世界去吧。

猶如一陣清新秀麗的風，燕子“滴麗滴麗”地唱著，醋栗樹重新皺起幼小的新葉，長喙的鳥兒飛過矢車菊瓣般的湖面。漢斯，如今我才讀到，你筆下流瀉著怎樣晶瑩的北歐世界。

再讀你的童話，仿佛我們在彼此心中都擁有了新的生命。你寫丑小鴨被其他鴨子打罵，被惡意的貓狗追逐，你寫的是自己，你在流淚，對嗎?你是否想到自己兇狠的姑婆，改嫁的母親，你永遠也忘不了14歲去哥本哈根被劇場老板兇狠地趕出走的場景吧。但丑小鴨變成白天鵝，而你也在自己的童話中展開自己華美的翼，你也可以自豪地說：“當我還是一只丑小鴨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的幸福!”

也許漢斯，你終是忘不了那位溫柔可愛的古林小姐，于是你化身成了海的女兒，在自己美麗的花園中豎起愛人美麗的雕像，然而伊人有了心上人，而你卻失去了喉舌向他表白一切。終于，小人魚化為了泡沫，而你卻落漠地遠去，成為了一只艷麗卻化作標本的蝴蝶。

再讀你《皇帝的新裝》，真想和你一道向那自以為是的齷齪放聲大笑，讓這笑聲撕裂小丑們身上的衣服，讓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赤身裸體，無處可逃。

也許漢斯，你卻只愿做你筆下的那粒豌豆，掉落在墻縫里，頑強地長出，努力地蔓延，開出淡淡明媚的紫色小花，讓病床上的小孩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

漢斯，即使到我老得動不了，我也要一直一直讀你的童話，因為我能從中觸到豐富的內蘊與新鮮的生命。孩子們需要你，大人們更需要你那充滿真善美的饋贈。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一點，是咱們都愿看到事，不是么?

青蘋果·紅蘋果

小時候非常討厭大人們這么說自己：“這孩子啥也不懂。”迫切希望大人們用佩服的口氣夸一句：“瞧，這孩子少年老成。”偷擦母親的化妝品，拖著高跟鞋走來走去，竭力想遮掩自己那還如青蘋果般的身體和心理。長大了一點，才發現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在對成熟與幼稚的思辨中迷失或找回自己。

滿臉風霜的人們急切地對著自己的“青蘋果”們呼喊：“成熟是痛苦，幼稚才是幸福!”的確，成熟意味著世故，意味著思維的觸角無力地糾結在外物上無法自拔，意味著瞻前顧后。而幼稚意味著不諳世事，率真任性，無所顧忌。也許，這就是金庸塑造的武俠人物“老頑童”深受人們喜愛的原因，“老頑童”不高興了可撒嬌耍賴，纏著要和可以當他孫子的郭靖結拜兄弟，這不能不說是暗合了許多無奈的“紅蘋果”們不想長大的心理。

但“老頑童”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否則難免有精神病人之嫌。如果讓我回到坐童車吮奶的年齡，我是不愿意的，因為那時的幼稚是根本不知自己身在幸福中的，所謂的幸福是由那些嫉妒的“紅蘋果”定義的。

所以一些更有智慧的人選擇了另一種幼稚的方法。“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風也走了，雨也走了，也足夠成熟了，那么就以摒棄一切執著回歸幼稚吧。所不同的是，這種轉變是自我的，是有意識的。蘇東坡一生經歷無數宦海沉浮，臨了被貶到天涯海角——海南，還會天真地說自己本是海南民，只是老天把他托生到四川。他會像個孩子一樣，頭頂一個大西瓜，唱著自己寫的歌走在田間的小路，任憑泥水濺了褲腳。他的心中有太多的苦，他的心已不堪成熟之重，所以他要用幼稚找到解脫。

“紅蘋果”也好，“青蘋果”也罷，無論成熟與幼稚都是人們用來面對這個世界的態度，只要能使自己以一種平和樂觀的心態面對這個世界，我想“青蘋果”和“紅蘋果”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