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發展的過程就是不斷告別謬誤的過程
記者:您以前寫過一本書叫《走出巫術叢林的中醫》,提出中醫的很多診法還保留著巫術的痕跡。這次和方舟子的對話中,您也說過:“我剛入門中醫的時候,有著和方舟子一樣的看法。”從那時到現在的觀念轉變是怎么獲得的?
何裕民:魯迅曾經在他的文章里談到過,他小時候父親得病了,中醫給他開的方子要用的藥引子是一對原配的蟋蟀,這件事情成了人們指責中醫的證據。其實這是當時那位醫生給自己預留的退路,假如你這個病治不好的話,他可以說你這個藥引子找的不對……這種欠缺實證的東西其實是中醫的糟粕。但隨著這種批評,中醫本身也經歷了一個去糟粕、留精華的過程。科學發展的過程就是不斷告別謬誤的過程,這是恩格斯說的,西醫也同樣。
比如關于激素的認識,60年代風行的“塞里”學說使人們濫用激素,以至成為禍害。關于抗生素認識也一樣,人們認識到抗生素意義的同時也意識到濫用的惡果。西方醫學在很多地方,大膽地告別了過去的錯誤,所以進步較快。中醫的確有一個怎樣大膽地和過去保持某種距離的問題。不要認為古人記載的都是好的,今天的疾病譜發生了很大變化,過去的方子可能就不太適合今天的人群了,需要新的總結,進行臨床檢驗。既然是科學,就應該持科學精神、科學態度來對待,而科學精神中核心的就是質疑、綜合與創新。
另外中醫人還需要自信,不要對自己的傳統也是搖搖擺擺的,好像西方醫學說得有道理,然后擺到那邊去。我覺得隨著整體水平的提高,隨著我們研究的深入,有很多問題,應該很自信地提出自己的觀點。當然,這要建立在把過去一些不值得一提的、或者已經證明是謬誤的東西,大膽舍棄的基礎之上。
中醫理論:尋找第三條途徑的突破
記者:記得您曾說過中醫理論是“一個苦澀的酸果”,那么這個“酸果”能不能變甜呢?
何裕民:中醫要在自我批判中走出夾縫。中醫理論有著眾多缺陷,但她又有著豐富的實用價值,包括相當的科學意義。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將中醫理論稱之為“一個苦澀的酸果”。由于中醫的整個理論體系的基礎是觀察經驗加哲學思辨,是以大量的經驗為依據,憑直觀外推、心悟、靈感等非邏輯思維或者不太嚴謹的取類比象,一下子跳到理論,其間并無嚴格的邏輯歸納或演繹,更無嚴謹的實驗檢驗。因此,中醫理論有著涵容性極大,理論偏向模糊、籠統,過度注重整體和功能的概括,忽略了對結構、細節的分析,概念和理論范疇存在著意會性、非確指性等模糊的特點。在天人相應等觀念的指導下,在許多方面夸大了自然界的同一性,并有把不同事物和現象背后的規律混淆在一起的諸多缺陷,甚至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荒唐結論。
基于以上的思考,對中醫理論既不能簡單地擯棄,也不能盲目地弘揚。正確的選擇應該是在兩極之間尋找第三條途徑,那就是:解析傳統理論范式,以現代科學精神為主導,結合實證研究,重建中醫理論的范式。具體就是對原有中醫概念的解析批判以及對原有理論體系的解析批判。而目的就是對傳統理論進行理性的重新識讀和再發現。
著名科學家楊振寧博士曾說過,中國人要拿諾貝爾獎的肯定在中醫領域。我想,誰能在中醫理論方面進行創新并取得突破,誰就有可能成為中國第一個摘取諾貝爾大獎的人。
中醫發展決不能局限在游泳池里,而應該深入江河湖海
記者:與日本、韓國在復興傳統醫學方面的不遺余力及所取得的效果相比,目前中醫在我國的處境可以用“內憂外患”來形容。內憂方面,面臨后繼乏人、質量參差、信仰缺失(學中醫的人不信中醫)等問題。外患方面,譬如我國的中藥處方有1000多種被外國搶先注冊;又如日本醫學權威大敬節在彌留之際對其弟子說:現在我們向中國學習中醫,10年后讓中國向我們學習。
何裕民:中醫的生存危機客觀存在,包括“國內現在能用中醫思路看病的不過3萬人”這樣的數據也是真實可信的。中醫的發展遭遇“瓶頸”,出現低谷,這是歷史發展過程中的暫時性現象,與轉型時期社會風氣浮躁、急功近利心態有關。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中華文化的崛起,這些問題會逐步得到解決。
目前,中醫界有幾個突出的問題需要正視。首先,中醫人才的培養存在問題。我們的教育模式借鑒的是西醫院校的那一套,批量生產,這對于需要傳統文化根基、需要臨床經驗積累的中醫而言是一個致命傷。在培養中醫傳人方面,我們現在多學校課堂教育,少傳統師徒幫帶。其次,現在很多綜合性的中醫院,采用統一模式管理,講求經濟效益,這本身就是個問題。第三,在對待中西醫的態度問題上,有些觀念需要扭轉。比如有人認為西醫能治百病,中醫只擅長治療疑難雜癥。其實,在急診搶救方面西醫固然是強項,但在很多小毛病(如感冒)以及一些常見病(如腫瘤、高血壓、冠心病等)的治療方面,中醫還是很有優勢的。在“治病”方面,或許中醫不敵西醫;但在調整狀態方面,西醫不敵中醫。中西醫各有優勢,完全可以協同作戰,沒有必要劍拔弩張,全面抗衡。最后,學習中醫一定要心態平和。我常對學生說,中醫是個“煲”,要慢慢熬,才有味道。
記者:這次爭論的背后凸顯的問題不僅引起了普通百姓及社會的廣泛關注,而且已經引起政府主管部門的高度重視。那么,當務之急是否如一些專家所言,要制定中醫藥的國際標準,進行立法規范?
何裕民:給中醫立標準、立法,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要為中醫的發展提供一個寬松的氛圍。從政策角度,不僅要在基礎研究方面舍得投入,對于重大科研項目給予全力支持,同時在實用技術方面鼓勵中醫(院)大膽地深入群眾。不能用西醫的評判標準來評價中醫,不能把所有東西納入一個考核體系。并不是“大”醫院才是好醫院。在中醫界,好的醫生往往不在大醫院,這是由中醫的文化特點決定的。人性化治療,更貼近民眾。中醫要有大發展,決不能局限在游泳池里,而應該深入江河湖海。一個地方應該有幾家核心醫院,更多的應該發展小型的社區醫院。從中醫自身的發展看,應該在基礎研究中體現實力和價值,應該放開臨床實踐,鼓勵探索創新。比如前陣子上海針麻手術的再度成功應用,就是中醫臨床的開拓之舉,既有科學意義,又有實用價值。同時,應該拓展中醫藥生存新空間。今后中醫可能不僅局限于治病,還應對亞健康等病前狀態實施干預,對病后虛弱的身體進行調理,以維護健康,增進健康為目標。這幾塊結合在一起,才是中醫的發展之道。
(完)
〖編輯:遲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