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夢想，你還記得嗎？

當清正學(xué)長把那個鳥窩頭、黑皮膚的男孩子帶到雪倫面前時，雪倫唯有在心里嘆息一聲，對自己說：噢，賣糕的，又來了。

已經(jīng)懶得去數(shù)，這是第幾次了？她暗戀的清正學(xué)長，一手攬著某個青澀男生或女生的肩膀，一手溫柔撫她發(fā)梢，“雪倫，調(diào)教他（她）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p>

清正學(xué)長是校園話劇社的社長，清俊爾雅的白衫男子，卻有雙犀利的眼；他善于在校內(nèi)一眾平庸臉孔中發(fā)現(xiàn)璞玉渾金，而這將璞玉渾金打磨成絕世珍寶的任務(wù)，當然是由副社長雪倫來承擔。

當年的雪倫，白衣素裙扎馬尾辮的小小雪倫，正是這樣被清正發(fā)現(xiàn)；三年過去，成為話劇社第一女主角，每每徜徉校園，長發(fā)芬芳，裙裾飄揚，牽起身后無數(shù)愛戀目光。

然而，雪倫心里的第一男主角，只得清正一個。他的才華，他的俊朗，他那有些不切實際的抱負和理想，在她眼里，均散發(fā)著脫俗的榮光。

當別的大四畢業(yè)生正忙于奔波人才市場，是清正用手按住她桌上厚厚一疊簡歷，目光如炬對著她說：雪倫，我們不要放棄，這最初的夢想。

一句話，讓雪倫紅了眼眶。于是她心甘情愿拒了知名外企的OFFER，成日陪他經(jīng)營劇社。費神費力，不過為了心下那一點點情思。

然后突然就到了今天，她心之所系的清正學(xué)長牽了一團黑影到她面前，笑著對她說：拜托你了。

情勢急轉(zhuǎn)而下，仿佛浪漫言情劇演至中途突然加入搞笑元素；雪倫沒有等到清正的表白，而是等來了——一個鳥窩頭、黑皮膚、傻傻立在她面前抓耳撓腮的……藏族少年。

欲當場暈去而不能，雪倫硬生生壓下想翻白眼的沖動，帶這藏族孩子去參觀校園小劇場。

這孩子生得高且壯，穿一件緊身白TEE，更襯得臉龐炭似的黑。幸而五官深邃，看起來也算擔得起“英俊”二字。雪倫打量他半晌，腦中很詭異地浮起猛獸咆哮的情景——是了，這孩子身上有種獸的氣質(zhì)，就像雄獅或牦牛，或是別的什么。

帶著他穿行校園，回頭率竟是頗高；想必早有好事者議論紛紛，沒想到話劇社當家花旦林雪倫的新一任護花使者——看起來這么的……“原生態(tài)”。

行至劇場門口，雪倫把雙肩一抱：就是這里了。

那孩子睜大了眼，好奇地打量著自己所看到的。劇場格局簡陋，卻有個頗為夢幻的名字，叫“潛夢鳥”；紅漆木門上印著雄鷹展翅圖騰——潛在夢里的鳥，飛得最高。

推門而入，燈光昏暗的舞臺邊，木制燈箱上，有清正學(xué)長用小刀刻上的一行字——

最初的夢想，你還記得嗎？

雪倫暗笑：正是這行小字，當年忽悠了不少多愁善感的熱血青年加入劇社呢。當然，她也算一個。

正在回味初見這行字時的驚艷，身邊突然響起發(fā)音蹩腳的普通話：“我最初的夢想，就是來上海念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達成了哦?！逼娈惿蠐P的尾音，透著自豪。

雪倫回頭，“你多大了？”

“十九?！辈刈迳倌臧庵种割^。

小孩子，跟他談夢想真是白搭。她撇唇淡笑，又問：“叫什么名字？”

少年蹙起濃眉，嘰里咕嚕說了一大串藏語。

她聽得很想崩潰，手指點著太陽穴，“請說普通話。”

“那——你干脆叫我‘阿如’，‘阿如’在藏語里，是‘好兄弟’的意思。”少年沖她憨笑，漾著高原紅的黝黑臉龐上，一口白牙的璀璨，令她有片刻的失神。

不過那又如何，除了生得高大好看些之外，他也不過是一個連普通話都說不好的笨蛋罷了。雪倫點額嘆息。

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個阿如，真真是她命里的魔星。

身為一個話劇演員最基本的普通話，這孩子當真是一點也不行；那些本來感人至深的臺詞到了他嘴里，愣是帶上些怪異的烤羊肉串味兒，令雪倫哭笑不得。

“雪倫姐，我昨天晚上又‘土雞’背臺詞了哦！”

“什么啊？”雪倫眼角抽搐，“應(yīng)該是‘突擊’才對吧？”

“雪倫姐，這個‘蝎子’這樣穿對不對??？”

“‘蝎子’？是‘鞋子’啦！”

走位是另一大難題。這個大山里來的孩子，走起路來掄胳膊甩膀子的，剽悍得似要去挑釁尋仇；小劇場的舞臺本就不大，常常是一句臺詞還沒念完，阿如已一步跨到臺邊、掉下去了。

如果這只笨鳥知道先飛吧，倒還好些；可氣的是阿如神經(jīng)粗大，經(jīng)常拖了整個劇社的排練進度而毫無所覺，依舊每天沒心沒肺地傻樂著。嘴巴倒甜，見了誰都“哥哥”、“姐姐”地叫。

對于這樣一個奇怪而格格不入的家伙，社里的其他演員們見了都沒好氣；只是沖著清正與雪倫的面子，有怨氣也壓著，不敢發(fā)作。

直到那天，雪倫在寢室里接到電話，說阿如在小劇場和人打起來了。她飛奔趕去，推開門一看，頓時嚇得臉色煞白——

只見社里最瘦弱的小原被掀翻在地，唇角掛著血跡，眼鏡片碎裂一地，觸目驚心。邊上阿如梗著脖頸站得直直的，黝黑的俊臉上滿是不服氣。

雪倫氣結(jié)，高聲質(zhì)問：“這是怎么回事？”

圍觀的社友們沒一個敢說話；半晌靜默，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那位發(fā)了話：“我只是說他太笨跟不上進度，應(yīng)該主動退出劇社而已，他就突然撲過來打我……”

雪倫閉眼，長嘆，又睜開眼。眼角余光處，那藏族少年唇角緊抿，面上毫無反省之色。

她失望了。

結(jié)果，事情鬧到了系主任那里。主任氣得手直發(fā)抖，連連戳著阿如的鼻子說：“正經(jīng)事不干，專出妖蛾子！再有類似的事發(fā)生，你們劇社就必須解散！”

雪倫按著阿如的背脊，一次又一次，強逼他躬身道歉——給系主任，給小原，給不依不饒的小原的家長。

他腰也彎了，歉也道了；唯有望住她的眼神，委屈中帶點倔強，似受傷小獸楚楚可憐。

雪倫心狠，一把別開頭去。

聞訊趕來的清正學(xué)長也是痛心疾首，再三向系主任保證一定會文明經(jīng)營劇社，絕不讓暴力事件重演。

主任搖頭嘆息：“清正，你的未來可有規(guī)劃過？中文系第一才子，難道真要窩窩囊囊在這不成器的話劇社里混一輩子？”

瞧這話說的。清正面色窘迫，猶如被兜頭掄了一耳光；一旁的雪倫見了，也是心疼不已。

走出系辦公室已是夜深，清正推著自行車，對雪倫淡淡頷首，“這兩天……先別找我，我要好好想一想，未來的路該怎么走?！?/p>

他轉(zhuǎn)身而去，背影孤清；雪倫竟開不了口追問他，他口中的未來，是自己的未來，抑或是“潛夢鳥”劇社的未來。

咽下心中苦楚，她回頭瞥了眼那杵在身后的藏族少年，“走，我們談?wù)劇！?/p>

黑暗中，阿如眼里有什么光芒一閃而過。好久好久以后，當雪倫仔細回憶那個夜晚，她才意識到：那是眼淚吧？

雪倫把阿如帶到校外的小酒館。隔著方桌，她神情嚴正，“也許，阿如你……應(yīng)該退出話劇社。”

“不?！彼o緊抿著的雙唇，只迸出這么一個字。

“為什么不？”她不明白，“你并不適合——也根本就不喜歡話劇，不是嗎？不努力練習(xí)，還和社友打架，這樣子繼續(xù)在社里待下去——究竟有什么意思？”

“我打他是因為——”阿如驀地咬住唇，片刻，還是沒有說下去。

雪倫揮手嘆息，不想再聽任何借口。望著這孩子俊美卻野性難馴的臉龐，她明白，他至今沒有愧疚。

那一晚，她心頭糾結(jié)得難受，獨自游蕩在安靜校園，不?；叵肭逭R走前的那個眼神，愈想，竟愈心慌。

身后五步之外，阿如一直跟著她。望她的眼神，有些膽怯似的閃閃躲躲，但又不敢全然移開。

這家伙，是在擔心她的安危嗎？雪倫雖然氣他，但忍不住又有些好笑。

然而，她沒有回頭，任那孩子忠犬似的跟了她一夜。兩個始終相隔五步的身影，在綠樹成陰的校園小徑，一步一步，走到天明。

第二天早晨，排練集合之前，清正學(xué)長意外地出現(xiàn)在小劇場的舞臺邊。

雪倫一陣驚喜，上前去迎；然而，那清俊的臉上竟?jié)M是陌生之色。

清正走到舞臺中央，朗聲對臺下道：“我宣布，從今天開始，‘潛夢鳥’話劇社正式解散。”

晴天霹靂，雪倫與阿如眼中同時閃過不可置信的光芒。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清正大步走下舞臺；經(jīng)過那個刻字的燈箱時，他咬了咬牙，沒有停留。

最初的夢想，你還記得嗎？

緊接著便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

社長辭職，社友內(nèi)訌，財務(wù)紛爭，有外校團員卷了租借服裝的錢逃走……浪頭一個接一個地打來，打得雪倫頭昏眼花。

清正一走便自此杳無音訊；身為副社長的雪倫，咬牙強撐起劇社的日常運作，但幾乎每一日，都有社友揣了退社申請來與她告別。

就這樣，社團成員越來越少；留下的幾個亦是一盤散沙，無心戀棧。

終于有一天，當雪倫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潛夢鳥”劇場時，孤獨的燈箱前，只站了一個人。

阿如。她目光閃動：竟是他。

最笨的那個，最莽撞的那個，之前與劇社最格格不入的那一個，竟然是留得最久的那一個。依舊穿著那件洗舊了的白TEE，頭發(fā)依舊卷曲蓬亂；雪倫看著看著，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高且壯的背影……很可靠。

她走上前去，啞聲問：“他們都走了，你還來干什么？”

阿如伸手摸摸燈箱上的刀痕，轉(zhuǎn)頭凝望她，黑瞳中燃起兩叢火焰，“雪倫姐，我有新的夢想了。”

“什么？”瞧他煞有介事的樣子，她幾乎要失笑。

“我有夢想了，我要把話劇社辦下去。”他說出樸實的話語，認真地咬字，一字一頓，很怕說錯。

雪倫這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的普通話，已經(jīng)進步了很多。

阿如在校園里散發(fā)社團招募傳單的那一天，雪倫沒有出現(xiàn)。她躲在寢室，反復(fù)撥打清正的電話，然而那頭一直傳來無法接通的訊號。

雪倫按下聽筒，咧嘴無聲地笑，瞧，連清正都罷了手，她還有什么理由繼續(xù)執(zhí)著？

心痛只是一點，更多的是心灰。最初的夢想，那個教會她編織夢想的白衫男子，說走就走，說散就散。

稍晚時分，同寢室姐妹打飯回來，無意中談起，那天阿如派了五百張傳單，大多數(shù)被路人隨手扔到了地上，應(yīng)者寥寥。

雪倫默不作聲地聽著，心底，卻有淺淺的疼痛。即使是像阿如那樣粗神經(jīng)的家伙，看到自己的心血被人踏在地下，心里……怕也是不好受的吧？

第二天，第三天……一個禮拜了，聽說那個傻瓜，依舊每天站在“潛夢鳥”劇場的門口，聲嘶力竭地喊著口號，發(fā)著傳單。

譏嘲和流言漸漸四起，有人說那個藏男一定是中了什么蠱，才這樣不厭其煩地折騰。

有姐妹在她耳邊告狀：他不煩，整個學(xué)校都要被他煩死了呢。我們這些快畢業(yè)的，忙找工作還來不及呢，哪還有閑工夫顧這些？

雪倫霍地站起身，沖出寢室。

一路狂奔到劇場門口，頭上身上都濕透了。方才急著從寢室出來，竟沒注意到外頭大雨傾盆。

雪倫抹了把臉上水珠，被雨水模糊的視線里，映出那蠻牛似的健壯身影，懷里揣著傳單，小心翼翼護著不讓雨淋濕了，對路過的每一位同學(xué)點頭哈腰，殷勤介紹：“請加入我們的劇社……”

心頭擰了一下，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在雨里站了許久，只顧凝視阿如謙卑而忙碌的樣子，沒注意到頭頂上的雨突然停下，直到地下映出傘形的黑影。

“清正學(xué)長！”她驚喜地回頭，卻看見小原斯文的臉龐。

她心下不免失望，卻仍要咧開笑容，“小原你怎么來了？”

小原晃了晃手中的傘，笑道：“我歸隊了。”

“決定放棄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的工作而回到劇社，最主要……是因為覺得對不起你和阿如吧？”

當小原這樣說的時候，雪倫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之情。

然后小原告訴她，那天之所以會激怒阿如對他動手，是因為他戲言說雪倫討好清正成了習(xí)慣，才每次甘愿接下最笨的新人拖累劇社。

“那個女人幾乎是在倒貼清正呢。”當時的一句刻薄言語，換來阿如憤怒的鐵拳，也因此——間接導(dǎo)致了話劇社的解散。

?？Х葟d內(nèi)，小原隔桌深深低頭，向她道歉。

“阿如當時發(fā)怒的樣子，我至今想起來還有些后怕。”他感慨，“他氣得焚紅了眼，鼻間噴著熱氣向我撲過來，就好像一頭——”

“野獸?！毖﹤惤由显捜ィ罢媸莻€傷腦筋的家伙呵……”她假裝頭疼地按著眉心，臉上卻熱了。

原來，那孩子那樣維護她——即使是在她誤會他、對他失望、想要放棄他的時刻。

“你回來吧，我們?nèi)齻€人一起，重振劇社?！彼@樣要求小原，作為原諒他的交換條件。

于是，小原和雪倫——就以仿佛從未離開過的自然姿態(tài)，回到“潛夢鳥”的舞臺。

再度推開劇場大門的一剎那，不是沒看見阿如驚喜的神色，但雪倫微微將頭轉(zhuǎn)了開去，任憑那熱情的目光，燒熱了耳朵。

她心下暗暗揣度：莫非，這個看似傻乎乎不開竅的阿如竟然喜歡了她？可看他沒心沒肺的樣子，又不像呵。

重振劇社的工作，是繁重而長期的。一忙起來，心里的那點火星兒，便漸漸熄滅了。之后的幾個月，雪倫與小原一道，忙著招募新社員，撰寫劇本，排練，對外聯(lián)絡(luò)；阿如沒什么經(jīng)驗，有時只能留下來搬搬道具……不知不覺，夏天過去了，雪倫繼續(xù)以畢業(yè)生的身份，義務(wù)留在劇社幫忙。

在這期間，阿如的進步是神速的。普通話說得流利了，做事不再沒頭沒腦了，長主意了，也——長心思了。

這天，為著劇本上的某處臺詞，一向乖乖聽話的阿如，竟然和雪倫爭辯起來。

劇情大略是男主角向女主角表達愛意。按雪倫的心思，愛情這東西該是隱晦的，幽微的；所以她精心設(shè)計了男主角亦步亦趨偷偷跟在心儀的女主角身后，護送她回家的情節(jié)。

然而，阿如卻不滿意地嚷嚷起來：“按我們藏族人的習(xí)慣，喜歡哪個姑娘就一把抱回家！”

“可這話劇是給大多數(shù)人看的，要考慮到大多數(shù)人的接受程度呀……”

雪倫苦口婆心，阿如卻把脖子一梗，“這么娘娘腔的男主角，我演不來！”

真是蠻牛一頭。雪倫氣急了，一把摔下劇本，“你不演就不演，大不了我找別人去！”

就這樣，冷戰(zhàn)起來。

小原夾在間中勸了幾天，想化干戈為玉帛而不能，反受了不少窩囊氣，便也懶得理這二人了。

于是，就在這不尷不尬的氣氛下，默默排戲。直至公演的前一天晚上，雪倫見了阿如，相顧仍是無言，臉上仍是冷冰冰。

身為男女主角的兩個人在臺上別別扭扭地對完了最后一遍臺詞。

收拾好場地，阿如默默跑開，站到劇場門外，仰著腦袋，對住星空發(fā)呆。

雪倫拿眼角余光對那身影掃了又掃，不是拉不下臉來先和他說話，而是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

她緩步走上前去，聽見那孩子對天嘀咕：“上海的天怎么灰蒙蒙的，連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心，一下子就軟了。她心疼這樣的阿如，仿佛誤闖鋼筋森林的小獸，迷茫的眼神里，找不到出口。

“阿如……”她溫聲喚他的名字，聽見他又自言自語，“為什么這里的人，都不愛說真心話？就連我，也變得說不出真心話了……”語畢，轉(zhuǎn)頭望著她，黑亮黑亮的瞳孔里，是困獸的掙扎。

那一瞬間雪倫險些沖口而出，想問他若是喜歡了她，會不會一把把她抱回家？

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阿如說得對，城市里的人都說不出真心話。她以前暗戀清正卻說不出口，女生的那點驕傲比什么都重要；而現(xiàn)在……

“潛夢鳥”話劇社重開，校園公演的那天終于到來。雪倫穿上華麗的戲服，淺水藍色絲絨的裙子，裙擺密密麻麻地打著褶。

她重新站上小劇場的舞臺，在鎂光燈的照耀下，做回她的第一女主角。臉上帶笑，自信的笑；眉目含情，婉轉(zhuǎn)的情。一幕演畢，臺下掌聲雷動；就連一邊幫著配戲的小原，也不自覺看至呆滯。

突然之間，雪倫的臉色變了。

只因她看見臺下人群中，清正熟悉的容顏。他的身旁，依偎著一名嬌俏少女，面上笑得溫柔——是愛里才有的溫柔。

一時間心慌意亂，腳下步子虛浮起來；眼前只黑了一秒鐘，下一秒鐘，雪倫便已撲跌下舞臺，委頓在臺角。

“好痛……”她呻吟著，疼得眼淚流出來。臺下一陣嘩然，在唏噓聲中，她知道自己演砸了。

此時，一個熟悉身影突然欺近，一雙強健臂膀攔腰將她抱起，踉蹌朝劇場門外奔去。

人群在他和她身后尖叫，有種情境叫做“曖昧”，比話劇更生動好看。

清正疑惑而探究的目光，連同身邊那女孩一起，直直地追逼過來；雪倫無助地揪緊了那件熟悉的白TEE，在那人的胸口嗚咽出聲：“阿如救我……”

阿如。他救了她，救她于眾人的目光暴曬之下，救她于清正學(xué)長的同情眼神之下。

阿如將她送到了學(xué)校的醫(yī)務(wù)室。她的腳果然是扭傷了，醫(yī)生囑咐，要在寢室里靜養(yǎng)兩個星期。

公演的事，徹底擱淺了。

稍晚時分小原來探她，憤慨不已地數(shù)落清正的負心，痛斥他搭上富家千金，靠女方家的社會關(guān)系找到月入過萬的好工作，所以翻臉不認人拋棄劇社。

雪倫揉著受傷的腳，苦笑：清正從來不是她的誰，既然一開始就無心，又何來“負心”之說？

在臺上摔了這一跤，摔出了她和清正的結(jié)局；雖然凄涼，倒也厚道。最厚道的是，她暗戀整整三年的清正愛上了別人，這事實竟然一點也沒有令她感到傷心。

兩個星期后，她養(yǎng)好了腳傷。坐在窗邊，靜靜等待阿如的到來。

阿如探病的風(fēng)格一如他的人，樸實無華，可愛到有點小可笑。他買一堆不合時宜的水果，一股腦擺滿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杵在狹小的寢室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抓耳撓腮好不尷尬。

“雪倫姐你的腳沒事了的話，我就……先出去了。”他局促地說。

雪倫暗笑：看來他是第一次進女生寢室呢，那么緊張，額頭上甚至滲出了汗意。

“阿如，你等等?！?/p>

在他幾乎要從她的地盤上落荒而逃的前一秒鐘，雪倫叫住了他。然后，在他懵懂的神色中，她笑吟吟地問：“阿如，如果你喜歡了我，會不會一把把我給抱回家？”

話音未落，阿如黝黑的臉龐上，隱隱透出有別于高原紅的另一種紅潮。

那以后，每次經(jīng)過“潛夢鳥”劇場那扇半掩的紅木門，雪倫都會下意識地朝里頭張望一眼。

舞臺邊的燈箱上依舊刻著字：最初的夢想，你還記得嗎？

她牽著阿如的手，相攜走過那個夢開始的地方。身后有小女生捂著紅熱的臉頰竊竊私語：“那個叫阿如的……就是我們話劇社的新任社長吧？好帥的呢……”

“他身邊那個穿套裝的女人，是他的女朋友？討厭死啦，看起來年紀比他大好多，完全不配咧……”

雪倫忍不住笑，偷捏了把阿如的手，“瞧，你的粉絲又糟踐我了?！?/p>

阿如臉上的高原紅已漸漸褪了，但害羞發(fā)窘的時候，仍是會臉紅。

最初的夢想，她當然還記得。身邊陪她一同逐夢的人，是他，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