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

一

秋高氣爽。

師大附中組織全體高三學生去郊外爬山，一是為了顯示新學期新氣象，二是為即將到來的高考加油鼓勁，希望全體同學都能翻越“自己”這座高峰，取得人生的重大突破。

校長的陳詞說得漂亮，參加活動的學生們卻都覺得風蕭蕭兮易水寒，一個個都跟壯士斷腕似的踏上了山路。

高考之前，這就是最后的放松了。

雖然這次放松，還是小學生一樣排著齊刷刷的隊，各班老師緊隨左右。比起秋游來，更像是押解犯人上山。

于是乎，抱著無比悲壯的心情，某個學生開始對著山谷放聲高呼。

“周杰倫，我愛你——”

班主任們笑著搖搖頭，沒有加以呵斥。

于是氣氛一下熱鬧起來，山谷里回音陣陣，喊什么的都有。原本二人一列的隊伍也散了，有埋頭爬山的，刷刷地走在了前面；有忙著高呼大叫以發(fā)泄郁悶的，終因肺活量不足而氣喘吁吁地落在了最后。活動開始三個半小時之后，秋游的氣氛終于熱烈了起來。

當?shù)谝徊耦^爬山的人登上山巔以后，老師們下令原地休息，各自補充體力。

那時天正藍，云正輕，鳥鳴山幽，氣氛好得一塌糊涂。大家掏出各自攜帶的干糧正準備享受山間野趣，卻忽然聽到山頂傳來一個女孩子中氣十足的聲音——

“去——死——吧——”

于是眾人愕然抬頭，霎時一山寂靜。

二

那個一吼成名全校知的女孩子，就是池茵。

池茵一直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那天秋游，她更是成功地翻越了“自己”這座高峰，成為師大附中名動一時的——心理變態(tài)。

名聲大到心理輔導老師都特意約她一敘，還真是讓人倍感負擔啊。

池茵搖了搖頭，本來就有三分陰沉的臉色更是迅速暗了下去，讓“有幸”跟她擦身而過的人們都馬上退避三舍。

——聽說，那個池茵從小就怪怪的。腦子里都是稀奇古怪的想法，也不愿意跟別人說話。

——太壓抑了吧，是不是自閉癥呢？

——不知道，希望沒有攻擊傾向。

——該不會是……自殺傾向吧？

類似這樣的傳言，池茵多少也有所耳聞。她只慶幸，還好生活不是偶像劇，學校大門口的宣傳欄也從不曾公器私用，路上更沒有專職路人甲乙追著她指指點點，所以她的日子還稱得上平靜。

不過話說回來，本來也就不會有人隨便去招惹一個“變態(tài)”吧。

雖然她真的沒有自閉癥、抑郁癥、精神分裂癥，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死別人或者自己，可是往往只要看到她的臉，人們就覺得她有點不正常。

別誤會，她絕對沒有長得驚天地泣鬼神，丑得挑戰(zhàn)想象力極限。事實上，她外貌普通，雖然夠不上校花級別，卻也絕不是恐龍一族。人說一白遮三丑，長得白白凈凈的她，某些角度看也是佳人一個。

只是聽說，她臉上總是陰天。

不喜歡傻笑犯法嗎？她挑挑眉，開始慢條斯理地收拾書包。放學后被老師叫去心理輔導室暢談了一個小時，她還以為今天拿不到書包了呢，卻沒想到教室里這會兒居然還有人。也不知道班長大人是特意在等她，還是只是剛好決定今天在教室自修。

“池茵，”班長華小雪有些遲疑地走近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那個，老師跟你說什么了？”

原來是在等她，池茵點點頭，淡淡地應道：“沒什么，就是叫我放松一些，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有什么事可以找她商量?！?/p>

基本上只要沒有什么太出格的表現(xiàn)，心理輔導老師會說的話也就是這幾句而已。那天秋游雖然她喊出了好像很不得了的一句話，但是用“隨便喊著玩玩”幾個字也勉強可以打發(fā)過去。

更何況，心理老師也是不喜歡跟變態(tài)打交道的吧。想到這里，她忽然很想找一面鏡子來看看，自己臉上是不是刻著“變態(tài)”兩字，只是本人一直沒有發(fā)覺。

華小雪聽了她的話，咬著嘴唇僵立在原地，半天沒有開口。

還真是我見猶憐啊，池茵在心里贊嘆。真奇怪，一樣是不開心，怎么人家就不會讓人覺得陰沉呢？

這樣的問題在心里轉(zhuǎn)了三秒鐘，就被輕飄飄地丟了出去。不是她沒有探究精神，只是作業(yè)多得壓死人，單詞公式一大堆好像永遠也背不清楚——高三的學生，哪來的時間傷春悲秋？

收好東西之后，她輕輕點點頭，向兀自呆立的班長大人打了個招呼：“沒事的話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家吧，畢竟天黑了。”

為了緩和臉上的“陰天”表情，她微微笑了一下。殊不知華小雪只看見她白燦燦的牙齒在夜色襯托下閃了一道微光，繼而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池同學……果然怪怪的。雖然這樣，但是班主任交代的事情總不能不做啊。

于是華小雪硬著頭皮叫住池茵：“那個，劉老師的意思是，不知道你搬家后的地址是什么，方不方便去……”

她沒有說完，因為被池茵驟然黑了十成的臉色嚇到了。

“家訪？！”池茵的聲音似乎有些尖銳了起來，“我做了什么事情需要家訪？是作弊偷竊了還是殺人放火了？只是說了幾個字你們用得著這么緊張嗎？”

華小雪趕緊搖頭，速度快得讓人覺得她再搖下去一會兒會暈得跌倒。

池茵似乎也意識到不該對無辜的班長大人開火，于是喘了一陣粗氣之后，丟下一句硬邦邦的拒絕，轉(zhuǎn)身離開了教室。

華小雪幾乎癱軟在地，心想池茵真不愧是陰沉女王，被她那么一瞪，自己幾乎連骨髓都凍僵了。

只是她為什么會對“家訪”這件事反應如此強烈？難道說……

霎時間，什么藍胡子的新娘關(guān)在壁櫥里的女孩之類的恐怖故事全都冒了出來，嚇得她飛快地拎起書包跑出空蕩蕩的教室。

明天就跟班主任說，以后有什么事老師還是自己去找池茵說吧。

三

十六路車還沒有來。

池茵無意間一轉(zhuǎn)頭，正好逮到不遠處另一個站牌下華小雪偷偷覷她的視線。后者馬上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迅速低下頭，只差沒有縮起身子抖得像篩糠一樣來顯示她的恐懼。

她又不是金剛，池茵忍不住皺眉。華小雪只怕還要比她高上一兩厘米，兩人就算真的打起來也不知是鹿死誰手，她至于那么害怕嗎？

雖然這么想，最后她還是退后兩步，盡量脫離華小雪的視野，免得真的嚇暈了人家，她還要負責送班長大人回家。

池茵身后是一堵墻，再往旁邊是一條小巷。站得有些累了，她就靠在墻上休息，卻沒想到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拉進小巷里面。

“怎么剛出來？”

帶著親昵語調(diào)的男孩子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隨即一只手接過她的書包，另一只手則無比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向巷子的另一個出口走去。

“你怎么還沒走？”池茵皺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心滲出微微的汗，她討厭那種感覺，想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可是失敗了。

感覺到她的反抗，男孩子回過頭看她。柔和的笑意順著他的眉間發(fā)梢灑下來，浸了池茵一身。

“怎么了？”他問，一雙黑瞳在夜色的映襯下閃著寶石般迷離流轉(zhuǎn)的光芒。

巷子里面沒有什么月光，池茵卻還是覺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刺痛了眼睛。于是她覺得更加氣悶，也不理睬男孩子的問話，只是一邊努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一邊還想找機會搶回自己的書包。

然而努力了半天，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在徒勞地繞著他轉(zhuǎn)圈圈。被他牢牢抓住的左手固然抽不回來，右手卻更是連書包的邊都沒碰到。

男孩子一直忍著笑看她，逗弄夠了之后，終于把她的書包甩上肩，然后連她的右手一并擒住，順勢將她壓貼在旁邊的墻上。

“秦天！”池茵終于忍不住怒氣沖沖地喊道，“你這個討厭……”

后面的話沒有說完，因為秦天已經(jīng)堵住了她的嘴——用他自己的唇。

池茵竭力抗拒，但是在雙手被困的情況下，她的胡亂掙扎卻只會得到反效果。她一時氣結(jié)，張開嘴唇想要咬他。而此時秦天好像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便放開她，笑嘻嘻地輕拍了拍她的頭頂，“乖，以后別再說我討厭?！?/p>

不說你就不討厭了嗎？池茵惡狠狠地瞪著他的背影，在心里大罵一千萬聲：討厭鬼秦天。

只是罵歸罵，當秦天向后伸出手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伸了過去。

秋天的夜晚，天有些涼，風有些冷，那只獨自放在風中的手看起來有些孤單，而且——

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也讓她覺得好寂寞。

四

秦天在師大附中也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铮贿^不同于池茵的瞬間走紅，他在入學之初就很搶眼，因為他是升學考試的第一名。

長相俊秀，成績優(yōu)秀的他并不若一般校園王子那樣，在學校的各種活動中搶盡風頭，光芒燦爛無人能及。相反，他相當懂得韜光養(yǎng)晦。他不在學生會擔任任何職務(wù)，在自己班上也只是一個小小的物理科代表。雖然個子很高，他卻并不常在最吸引女生注意的籃球場上活動，去得最頻繁的幾天，是陪池茵練習體育考試的三步上籃，還是在晚上七八點鐘沒什么人在的時候。

然而就是這樣的秦天，看起來只是一個斯文書生的秦天，還是成了全校女生心中暗戀對象的第一名——因為一張照片。

那是在一年前市攝影協(xié)會舉辦的攝影比賽上展出的一張照片，業(yè)余組的優(yōu)秀獎，題目叫逆光。照片上一個男孩子在林陰道上逆光微笑，右手還在輕輕拍撫一個正在哭的小孩子。因為是逆光，男孩子的眉目并不十分清楚。只有唇邊的那一抹笑意，好像比他背后的陽光還要溫暖，似乎要把小娃兒的眼淚也蒸發(fā)干凈。

那個男孩子，就是秦天。

學校里好事的同學看完展覽后大力宣傳，于是學校里一半的人都跑去看了那幅署名拍攝者“水草”的作品，然后赫然發(fā)現(xiàn)，原來喧囂都市中，每人心中自有一方寧謐天地。

沒人知道那幅照片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什么情況下拍攝的，也沒人知道那個“水草”跟秦天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會拍到他那么放松的一刻，那么真摯的笑顏。秦天是經(jīng)常笑的，但是他的笑，常常是禮貌且疏離的，沒有照片上那種陽光似的溫暖。

關(guān)于水草的猜測沸沸揚揚地進行了大概一個月，沒能得出什么結(jié)果，于是便由熱轉(zhuǎn)冷，只有刊登了那幅照片的攝影愛好者雜志被學生們搶購一空，私下珍藏。

當初真不該去參加那個什么見鬼的比賽！池茵一邊整理著自己課桌上的東西，一邊恨恨地想著。

她就是水草，那幅照片是她拍的。當初是在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嵐曉的慫恿下，她拍下了這張照片，并且寄去了大賽組委會。從那以后，一條活生生的把柄就被抓進了秦天手里，讓她被他欺壓凌虐，再沒有翻身之日。

畢竟不管怎么說，都是她侵犯人家的肖像權(quán)在先啊。

想到這里，池茵忍不住趴倒在課桌上，心中第一萬次怨恨嵐曉的雞婆以及自己的不堅定。早該知道的，什么事情只要跟秦天那個家伙攀上關(guān)系，一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

正在自憐自艾的時候，池茵忽然注意到自己面前多了一雙抱著試題集的手，再往上看，便是班長華小雪俏生生的臉，此刻正寫滿了一臉的欲言又止。

池茵坐正了身子，等著聽班長大人的訓話，“有事嗎？”

“呃，那個……”華小雪咬著嘴唇“那個”了半天，最后才臉憋得紅紅地說了一句，“那個，等一下的體育課不上了，大家都去醫(yī)務(wù)室打乙肝疫苗?！?/p>

原來是這件事，池茵點了點頭，淡淡地應道：“我聽到學校廣播了。”

這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陳述句，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配上池茵總是陰天的臉色，卻讓人覺得她是在怪華小雪沒事干嗎說廢話。華小雪顯然也有這個認知，當下便把別的話全都咽回肚子里，對她僵硬地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池茵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是當她的思緒真正落在“體育課要去打乙肝疫苗”這件事情上的時候，她才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然后突然小小地驚叫了一聲。

五

池茵驚叫的原因是，秦天所在的理三班等一下也是體育課。這也就是說，等下秦大少爺也要去打乙肝疫苗，另外一個意思則是，她的麻煩大了。

疫苗是人人都要打的，小小一根針管，讓人可生可死。如果幸運地碰到技術(shù)好的護士阿姨，這一針可能讓人根本沒什么感覺就過去了；可如果不幸碰到技術(shù)有待磨煉的菜鳥護士姐姐，那么大活人變成針線包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不過不管幸還是不幸，打針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讓秦天痛不欲生。因為校園王子、威風凜凜的秦大少爺他——暈針。

所以眼下他們兩人躲在他們的秘密基地——學校中庭長廊某處拐角上的小亭子里。這亭子背靠鍋爐房，面對小假山，平時鮮少有人涉足，秦天也是在某次尋找被隊友射飛的足球時才無意中尋到這里。后來這里就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偶爾池茵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在這里等下課比較晚的秦天，然后兩個人一起回家。

而每當學校集體打針的時候，秦天則一定會躲到這里，等到眩暈感退去再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大多數(shù)時候，池茵都會在他身邊作陪。就像今天一樣，池茵背靠欄桿享受著晴天朗日好風好水，秦天則枕著她的腿躺在亭子里哼哼唉唉順便第N次詛咒發(fā)明針頭的那個人。

或許這家伙還有那么點暈血，池茵看著半死不活的秦天，有點好笑地回想起小時候他們第一次見面，也就是他們掐架掐得風云變色的那次。當時還沒她高的秦大少爺惡狠狠地將她推倒在冷硬的水泥地面上，她磕得鼻子流血，嵐曉在旁邊沒出息地哭出鼻涕，好像她就要掛了一樣。而秦天更沒出息，看到她臉上的血后，居然兩眼一翻直接暈倒了。

切，暈血的人還敢打架。池茵打從心底里不屑他，可是也只能跟嵐曉一起累死累活地把他拖回他家，然后再回自己家被老爸罵到臭頭。

臭老爸，也不想想她為什么跑去跟別人打架。

胳膊上突然傳來一陣拉扯的感覺，池茵的思緒便從回憶中被拉了出來。她低頭，正看見秦天一臉作嘔的表情。

“惡心，我想吐……”

一聽這話，池茵馬上扶他起身，把早就準備好的塑料袋讓他拿好，然后很“賢惠”地幫他拍背，只是用的力氣很可疑地大了那么一點點。

“不要偷打我。”秦天虛弱地橫她一眼，只可惜他已是病貓一只，這一眼完全沒有任何威懾力。

池茵偷笑，卻也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拍他的力道明顯輕了許多。

秦天只是干嘔了幾聲，并沒有真吐。拜暈血加暈針所賜，他連醫(y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味都一并過敏，剛才在醫(yī)務(wù)室排隊加打針的那幾分鐘，對他來說有如置身煉獄。能夠堅持著走到這個秘密基地來，實在連他自己都要佩服自己。

或許支持著他的，是那個“池茵就在那里”的念頭。雖然池茵身上也有消毒藥水味，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聞起來就像是特殊配方，讓他舍不得放手。

如果她能不伺機偷打他就更好了。

“你好了沒有，好了就回教室吧?！背匾鹜仆扑?，念在他難受，她才好心地出借自己的腿給他當枕頭，就像以往每次打針之后一樣。但是她沒料到的是，這家伙越來越重了。剛才被他枕了那么一小會兒，她的腿就有些麻了。

“沒好，我難受?！鼻靥煲宦犓脑?，馬上扶著腦袋戲劇性地暈倒——在她腿上。

“喂！”池茵氣惱地推推他，這家伙，耍賴耍得明目張膽。

可是她也拿他沒什么辦法，她抬起手腕看看表，還有十分鐘下課，要不就干脆不要回去教室了。還好他們兩個不在一個班，一起消失也沒人會注意?，F(xiàn)在秦大少爺班上的同學一定以為他在校園的哪個角落里捧著書本刻苦攻讀呢，而她班上的同學，該不會以為她正蹲在哪個旮旯里面開壇作法吧。

想想就夠叫人灰心的，池茵的臉悄悄地暗了三分，看起來又有些陰天了。

“你說，我到底是哪里不對勁？”池茵用拍小狗的方式拍了拍秦天的腦袋，郁悶得不得了。

秦天發(fā)誓，要不是她的語氣中真的有那么一點點憂郁，光憑她拍他那兩下，他鐵定跟她翻臉。

“怎么了，心理輔導老師又要跟你約會？”他坐起身，狼爪萬分自然地搭上池茵的肩膀。

“不是啊，我只是在想，難道我的臉上真的常常是陰天？”小女生悠悠幽幽地嘆了一聲，想要完全不管別人眼光地生活下去，多么困難。

“你真的想知道？”秦天笑得賊兮兮的，“這樣吧，親一個我就告訴你。”

池茵看著他指向嘴唇的手指，開始認真考慮把他變成秦九指的可能性。

“好了開玩笑的，別生氣嘛?！鼻靥彀阉龘Ы约?，一面柔聲安慰著她，一面不規(guī)矩地在她臉上啄啄啄啄。

池茵沒有拒絕他，她想她或許有接觸渴望癥。才會在一起長大的這些年里對他從排斥到接受，兩個人總是親親抱抱的，似乎也習慣了。

這不是個好習慣吧，畢竟他們不是戀人，連算不算朋友，她都說不好。可是面對他的時候，她好像特別脆弱，也會特別想要感受別人的溫暖。

一個人好冷。

秦天沒注意到她的思緒游移，他只是很專心地安慰她，更專心地吃她的嫩豆腐。

“……這些話你早該習慣了吧，怎么又突然在意起來？干嗎管那些人怎么說你，你自己過得開心就好了。乖，別理他們……”

開解的話終于告一段落，而他的最終目標是她的唇，并且，一舉中的。

他有些得意，更多的卻是滿足。最近池茵好奇怪，經(jīng)常給他臭臉看，害他越來越懷念親吻她的感覺。

之所以懷念，就是因為得不到嘛，可憐的他。

但是秦天并沒有高興多久，因為他的身后忽然響起一聲抽氣聲。他回過頭，想要教訓某個人不要打斷別人的好事，卻意外地看見教導主任震驚的臉。

震驚得他老人家頭頂上僅剩的幾根頭發(fā)都起立唱歌了。秦天看著，十分想笑。

池茵卻是萬分想哭，此刻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糟了，瞞不住了，要天下大亂了。

六

因為“奸情”敗露，雙方當事人家長均被傳喚到校，接受教導主任的批評教育。

池茵煩惱極了，因為她不知道該怎么跟同學們解釋，她被傳喚的監(jiān)護人是“池先生”，而秦天的監(jiān)護人則是“池太太”。

她跟秦天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然而這筆糊涂賬實在太涉及個人隱私，她不想同別人說明。同樣的，如果這樣的事情被編造出什么亂七八糟曖昧的流言，也是她所不樂見的。

好麻煩啊，都怪那個討厭鬼秦天，早就警告他在外面要保持距離的。上次爬山的時候他瞎逗她玩，害她喊出石破天驚、沒頭沒腦的那么一句話，回來被各方人士關(guān)注，現(xiàn)在居然鬧出更嚴重的來了。

這下該怎么跟大家交代？

于是，在教導主任嘮嘮叨叨著“本校贊同男女同學之間進行‘正當’、‘正?！蚁嗷ビ幸?、可以共同進步的交往”的時候，池茵就在一旁神游天外，秦天則在肚子里腹誹了一大堆。

他和池茵之間哪里不正當，哪里不正常了？他不過一個凡夫俗子，想要親親喜歡的人，犯了哪條天規(guī)？更何況強行壓抑自己的感情才是有礙健康的吧。他和池茵這樣，剛好對彼此的身心健康“相互有益”。

只是想歸想，他可不敢說出來。要是他自己的事情還無所謂，牽扯到池茵的事情他哪還敢如此離經(jīng)叛道，萬一把教導主任和池家老爹氣出個好歹來，池茵肯定跟他沒完。

雖然連瞎子也看得出來，池家老爹此時已經(jīng)氣得怒發(fā)沖冠，不管他抗辯不抗辯，看起來都打算跟他沒完。

天底下的父親都一樣，當自己的寶貝女兒被覬覦的時候——不管她本人是不是愿意，統(tǒng)統(tǒng)都會先在心里給那小子大刑伺候，而且十分愿意把想法化為實際，哪里還管得了他是不是自己所愛的人的兒子。

池茵的爸爸也不例外。告別了教導主任之后，池茵爸爸一路從車上罵回家里，抽空還埋怨秦天媽媽幾句，怪她沒有管好自己兒子，至于自己的寶貝女兒，自然是一點錯也沒有。

這也不能怪池茵爸爸太偏私，實在是剛才在主任辦公室里秦天一口咬定是他在強迫池茵。教導主任當然想偏袒學習尖子秦天同學，無奈當時的情景看起來也的確像那么回事——秦天對人家摟摟抱抱、親親摸摸的，池茵則自始至終沒什么反應。

于是池茵獲得警告一個作為紀念，秦天則記大過，順便停課五天在家反省。

可以預見，這五天家里想必會天天上演世界大戰(zhàn)。

一脫離“外面”這個范疇，秦天就解開了池茵下的緊箍咒，開始明刀明槍地跟池茵爸爸對吼。池茵被他們叫得耳朵生疼，更加煩心，便轉(zhuǎn)身要回樓上自己房間。廳里兩個大小男人在忙著吵架，秦天媽媽拉哪個也拉不住，誰也沒空管她。

當她走到樓梯半截的時候，她忽然聽見秦天吼出一句話，讓她心里一顫。

他說：“你都愛上別人老婆了，我跟茵茵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丟人現(xiàn)眼！”

客廳在“啪”的一聲后瞬間寂靜了，池茵低頭，就見秦天左邊臉頰上一個新鮮火辣的五指印慢慢浮現(xiàn)出來，秦天媽媽在一旁低著頭，好像哭了的樣子，她爸爸則喘著粗氣瞪著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終于，捅破那層窗戶紙了嗎？

七

其實事情說起來也沒什么大不了，池茵爸爸在她八歲那年愛上了自己妻子之外的女人，那個女人不幸也剛好羅敷有夫，而且還有一個跟池茵同歲的兒子，就是秦天。

所以池茵和秦天的第一次見面，才會打得風云變色。他們是“慕名”找到對方的，池茵的大號是“那個壞男人的女兒”，秦天則是“那個壞女人的兒子”。

只是他們后來打著打著，倒也莫名其妙地惺惺相惜起來。

池家老爹有錢，離婚就變成了很困難的事情。已經(jīng)沒有感情的男人女人在利益問題上各不讓步，官司打了一場又一場，打得池茵感覺自己像孤兒。在最為童稚敏感的少年時期，她的父母都沒有“多余”的精力分給她。秦天的境況也沒比她好多少，他爸爸得知前妻是傍上有錢人才跟他離婚的，自覺面子里子都受損，時不時便要上門大鬧一番。

兩個孩子就這么一起磕磕絆絆著相攜長大，難過的時候只能互相舔舔傷口，偶爾高興的時候，也會給對方一個溫暖的擁抱。

所以后來才會變成這么奇怪的關(guān)系，等到池茵爸爸和秦天媽媽正式結(jié)婚后，他們又多了法律上的繼兄妹關(guān)系，看起來就更奇怪了。

原本只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兩個人啊。池茵嘆了口氣，整張臉埋在書桌上，拒絕面對教室內(nèi)外那一張張猜測窺探的臉。

現(xiàn)在她都有些羨慕被罰停課在家的秦天了，至少不用面對別人的指指點點。

“池茵同學……”

池茵聞聲抬頭，看見班長華小雪正拿著面包和牛奶站在她面前。

“我看你中午沒吃東西，還是多少吃一點吧?！?/p>

不忍心拒絕別人的好意，池茵點點頭接過東西，“謝謝你?！?/p>

華小雪便順勢在她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小聲地問道：“其實，這就是你不想讓老師去家訪的原因吧？”

池茵點點頭，隨后學著她的口氣問道：“其實，那天你都看見了吧？”她早就懷疑，那天她等車時突然失蹤，華小雪會不會跟過去看到了什么，所以之后的幾天里她才會總是對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華小雪也點點頭，兩個人對看了一秒鐘，忍不住都笑了出來。

“你別擔心，他們也就是說說，過兩天就都沒興趣了?！比A小雪安慰她，眼睛里閃著溫柔善解人意的光芒。

希望吧。池茵又頹然地低下頭。在學校的時間固然難熬，回家卻是更加難過的。那天一場大吵，秦天把“幸福家庭”的假象血淋淋地撕了下來，搞得家里一團低氣壓，每個人都劍拔弩張忙著保護自己。

其實池茵也不喜歡那層假情假意的溫情面紗，但是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面紗下面的真實——一個在背叛的基礎(chǔ)上構(gòu)建起來的堡壘。

見她情緒低落，華小雪咬著嘴唇，有點遲疑地提出邀請：“要不然，放學之后咱們?nèi)旯涔浒??！?/p>

池茵看著她伸出的友善之手，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會是她走出陰天的第一步。

八

池茵在書店里買了一本很奇怪的書，然后同華小雪分手，自己回家。

因為在書店里耽擱了一些時間，她回家時爸爸也已經(jīng)回家了，餐桌上爸爸和秦天改熱戰(zhàn)為冷戰(zhàn)。爸爸陰陽怪氣地諷刺秦天吃他的喝他的還有臉來誘拐他女兒，秦天則搬出法律說繼父母同樣有撫養(yǎng)繼子女的義務(wù)，等到他年滿十八歲，保證再也不花他一分錢。

然后言語無用，大小斗牛再度以目光拼殺。

池茵被他們鬧得頭疼，草草扒了兩口飯就說吃飽了，轉(zhuǎn)身回到自己房間，捧著新買的書發(fā)呆。

那本書的名字是“魔法時間”，里面記載的全是奇怪的東西，什么讓你早起的牽?；ㄖ浞g(shù)啊，修復家人關(guān)系的神奇手帕一類的。

操作方法也都是很奇怪的，比如下面這個。

“在一張白紙上畫好六芒星，貼在小瓶子上放在窗臺上，用月光照耀一晚，然后把三葉草……”

池茵死死地盯著那一頁，注意力全放在那段話的最后一句上——

就可以讓那個人遠離你了。

這是一個所謂的月光咒符術(shù)，因為月之女神是少女的保護神，也曾幫助一位仙女逃離太陽神阿波羅的糾纏，所以書上說月光可以幫助女孩子躲開討厭男生的癡纏。

她一向不信這種東西，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今天在書店看到這本書的時候，她的視線卻怎么也挪不開。

她想起學校里同學們的指指點點，老師的面帶不滿，還有爸爸的怒火滔天。秦天真搞笑，居然跟爸爸說什么“FOR LOVE’S SAKE”，以愛的名義。

他們之間，有愛那種東西嗎？不過是少年時一段相互扶持的歲月，代表的是她極力想忘卻的那些事情：父親對母親的背叛不忠，以及母親對她的輕易舍棄。更何況古人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小小年紀，懂得什么是愛情？

爸爸不屑的冷哼響在耳邊，她終于緩緩起身，打開電腦，上網(wǎng)搜索“六芒星”。

九

眼下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書上所說的材料池茵都準備好了，只差最后一樣——那個人的一滴眼淚。

要怎樣才能拿到秦天的眼淚呢？池茵很茫然。她從來沒見過秦天哭，就連那次他被自己老爸打得鼻青臉腫，手臂撞得鮮血淋漓的時候，也只是踉蹌著摸到她家，然后昏倒在她面前，一滴眼淚也沒掉。

她始終搞不懂為什么他知道那天他媽媽會在她家，她是回家才知道媽媽臨時把秦媽媽給約過去談判呢。不過想當然，談判沒談成，繼母大人一見兒子被打成那樣，馬上送他去了醫(yī)院，談判也就不了了之了。

她也就一直沒能知道，媽媽原本打算提出的條件是什么，里面包不包括要繼母大人善待她。

全都沒機會知道了，她輕嘆口氣，說實話繼母對她還是不錯的，有些近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心謹慎。但是每當她想對繼母和顏悅色，心中都會升起一種負罪感，她這樣做，太對不起媽媽了。

所以爸爸再婚的近一年來，她一直覺得別扭，本來就尷尬的局面再加上秦天的攪和，更加亂七八糟。

真是上輩子欠他的，池茵抓了半天頭發(f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決定先去洗澡。

或許是熱水稍稍麻痹了池茵的神經(jīng)，洗完澡之后，她決定直接去秦天的房間取她要的東西。

時間已經(jīng)是接近午夜。池茵捏著小瓶子站在秦天的房門外，心中默念，那本書的作者最好保證這個月光咒符術(shù)有效，不然的話，她可能不介意試驗一下草人插針是否靈驗。

最后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后，她握住門把手，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門。

秦天已經(jīng)睡了，壁燈沒有開，落地窗的窗簾卻沒有拉上。皎潔的月光照進房間，池茵的視野里一片銀白。

她開始慶幸自己沒有夜盲癥，只是靜靜地待著適應了一下，就看清楚了房間里的陳設(shè)。她慢慢繞到床邊，看見秦天那雙漂亮的黑眼睛中映著月光，美得不可思議。

等一下，眼睛？！池茵彈起身，差點尖叫出聲。好在秦天反應夠快，連忙一伸手堵住她的嘴，把她拖到床邊坐好。

“你沒睡？！”池茵拍拍胸口，真是的，差點被他嚇死。

“茵茵，你放心，不管我睡沒睡，都會配合你的夜襲的。”秦天勾起唇角，給她一個三八兮兮的笑容。

“去你的?！背匾鹨徽婆钠哪X袋，真該讓學校里暗戀這家伙的女同學們看看他這會兒的德行，整個一個斯文敗類！

“配合你還不高興，真難伺候。”秦天嘟嘟囔囔地抱怨著。

“我才不是來夜襲你的！”池茵小小聲地叫道，臉上一陣發(fā)燒。哼，她就算是真的燒糊涂了，也不會來夜襲這個討厭鬼加掃把星！

秦天忽然不笑了，他松手，倒回床上，然后定定地看著她，“那你是來干什么的？”

池茵忽然覺得身子一陣發(fā)冷，這種事情該怎么開口？

“那個……我從來都沒見你哭過，真的很好奇……”才說了沒兩句，她就掰不下去了。一方面是因為她本來就不是瞎掰的好手，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秦天從枕頭底下抽出了一本書。

“我真的那么討厭嗎？”他舉著那本名叫魔法時間的書，眼睛里掠過一抹受傷的神色。白天池茵去上學后，他一個人在家悶得發(fā)慌，就偷偷摸去她的房間，沒想到卻看到一個怪模怪樣的瓶子，還有這本書。

他想，如果他沒有這么重的好奇心就好了。也或者，假如他是個笨蛋，根本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那么他就會相信池茵的蹩腳說辭，而不是在這里獨自傷心。

他在等，等池茵罵他又亂動她的東西，或者跟他說她只是在鬧著玩，但是她都沒有。她只是愣愣地看著他，臉上寫了兩個詞，一個是“意外”，另一個是“默認”。

“我真的，那么討厭？”他重復那句話，短短七個字，說出來卻像是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池茵依然愣著沒有說話。是的，秦天是討厭鬼，害她的生活一團糟，連心情也是亂七八糟的?？墒敲鎸χ请p受了傷的眼睛，她的頭卻無論如何也點不下去。

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傷害過對方了。

秦天看著她，忽然笑了——

“茵茵，你真壞。”

十

上午的第四堂課是歷史，池茵瞪著翻開的課本，卻沒看進任何一個字。

她還在想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昨天是滿月嗎？月光怎么那么好，那么亮，那么白，照得秦天的臉也白白的，沒有血色。

那個貼著六芒星的小瓶子好像丟在他的房間里了，她取走他的眼淚，并沒有用到它。

因為那時秦天按下了她的頭，而她無力反抗，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的臉在她面前放大，直到看見他那兩排長長的睫毛，以及上面掛著的淚滴。

亮亮的，像是清晨的露珠。

秦天真的哭了。當她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她的心好像突然被一只手握住了，握得緊緊的，不留一絲縫隙。當那些露珠在他的眼角滑過一條亮亮的痕跡時，那只手便倏地縮緊了，握得她生疼。

她有些后悔，但是他沒有給她退路。在他手掌的壓力下，她的唇終于還是貼上他的睫毛，嘗到他的眼淚。冷冷的，咸咸的，澀澀的，苦苦的。

那魔法的最后一味料，實在太讓人難過。

她咬著筆尖發(fā)呆，一顆心被悔意折騰得翻江倒海，迷迷糊糊之間，忽然感覺到同桌使勁推了她一下。

“老師叫你?！?/p>

聽到同桌小小聲的傳話，她呆呆地站起身，看著歷史老師的臉，耳邊卻還一直縈繞著秦天的那句話。

他說，茵茵，你真壞。

“我沒有……”她開口，思緒仍然停留在前一個夜里。

好脾氣的歷史老師扶了扶眼鏡，并沒有發(fā)火，反而笑問道：“池茵同學，我知道你沒有領(lǐng)導十月革命。那么你能不能告訴老師，是誰領(lǐng)導了俄國十月革命？”

“我……”池茵沒聽清楚老師說了什么，她只看到老師的嘴唇一張一合，卻好像是在重復著秦天的控訴。

她又想起那句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個前提是可以相忘，但是她忘不了，而且她，沒有江湖。從小到大，她棲心的地方，就只是那個同病相憐的懷抱而已。

她和秦天都只有一只翅膀，要兩個人一起才能飛翔?？墒亲蛱焱砩?，她親手把那只翅膀給折斷了。

池茵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終于沒有預兆地放聲大哭起來。

天陰得太久，終于下雨了。

十一

池茵和秦天的“冷戰(zhàn)”一直持續(xù)到秦天復學當天的晚上。因為緋聞男主角的出現(xiàn)，白天里池茵受了一天的指指點點，心情當然大壞，臉色也比平常還要陰沉。當然，她的壞心情也有一部分是因為跟秦天之間的僵局始終無法突破。她想道歉，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而且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的時候，秦天的臉色比她還要黑。

池茵只是見了他的壞臉色便心生退意，推己及人，她開始反省自己的壞臉色究竟影響了多少無辜旁觀者的心情。

她食不知味，機械性地數(shù)著碗里的米粒，直到爸爸的話把她驚醒。

他說：“茵茵，下禮拜你轉(zhuǎn)學吧，轉(zhuǎn)到嵐曉的學校去。”

池茵愕然抬頭，她跟嵐曉在升高中時分開了，嵐曉現(xiàn)在在一家有名的私立高中，跟師大附中正好一東南一西北，隔了整座城市的距離。

那樣就會離他很遠了，就算是回到家里，可能也沒什么機會交流。這，難道是那個魔法起作用了？

池茵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被飯粒噎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池爸爸卻只當她是默認，開始噼里啪啦地獨自安排暢想他的轉(zhuǎn)學計劃，時不時還向秦天投去示威似的一瞥，簡直幼稚到家。

池茵偷偷看秦天，見他仍然面無表情地吃飯，沒有要反對的意思，不由得鼻子一酸，便連忙推開碗說吃飽了，然后飛快地跑上樓，好像有什么在身后追著她一樣。

她突然可以體會秦天的心情，這幾年的相處，他就像是在唱獨角戲，放任她對兩人之間日益滋長的感情視而不見，似鴕鳥一般假裝他們毫無關(guān)系。

她總是說他討厭，他是不是覺得受傷？

她總是要他在人前假裝陌生人，他是不是覺得委屈？

她總是在難過的時候投入他的懷抱，恢復之后又馬上走開，他，是不是覺得疲累，覺得厭倦？

她總是說秦天幼稚無禮愛胡鬧，卻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真正幼稚的人是她，而一直包容著她的怯懦，忍受著她的逃避，還在為她遮風擋雨想盡辦法讓她開心的人，是秦天。

如果沒有秦天，或許如今的她，不會只是陰天而已。

所以她不能失去他，隨著一股熱血沖上頭頂，她從床上彈起身，打算去跟秦天說清楚?？墒钱敺块T打開，她卻不由得僵在了原地。

秦天就站在她的房間門口，臉上依然沒有表情，眼睛里卻藏著一些很深沉的情緒。

他看著她，她僵立原地。過了好一會兒之后，他才好像虛脫似的重重嘆了口氣，“你又要逃避了嗎？”

池茵鼻子一酸，這幾年他是不是常常這樣無奈地看著她，看著她逃避，看著她自我折磨，然后他也難過？

她用力地搖頭，眼淚隨之飛濺四方。他伸手為她拭淚，指尖溫熱依舊，“茵茵，你知道嗎，你常常陰天，是因為你不開心。而你不開心，是因為你從來就沒學會該怎么不去理會別人的看法和想法。這么多年了，為什么不肯放過自己？”

池茵哭到打嗝，卻不回答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只是抓著他的袖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問他：“那個魔法，我們只當沒有過，好不好？”

他緩緩點頭，眼睛里沒有戲謔。

她終于放心，眼淚卻仍然止不住，好像要把這幾年來的不開心一次都哭出來。

而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樓梯拐角的地方還有一個身影。

池爸爸端著一杯熱牛奶，眉頭皺得很緊。剛才池茵飯沒吃完就跑了，他怕寶貝女兒餓著，想上來送杯牛奶給她，卻意外地聽到他們的對話。

原來妻子沒有說錯，這兩個孩子因為他們的事情，一直都不開心。而他這個粗心的父親，竟然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

他悄悄轉(zhuǎn)身下樓，臉上若有所思。

十二

池茵轉(zhuǎn)學的事情，后來不了了之了。池爸爸沒有再提起，池茵自然也不會提。

令池茵感到意外的是爸爸對秦天的態(tài)度突然好了許多，除了定下“結(jié)婚之前不許逾矩”的規(guī)矩之外，再沒有對他們的交往進行任何阻撓。

池茵開始學著對身邊的人微笑，跟繼母和顏悅色地說話，也光明正大地跟秦天走在一起，雖然在面對教導主任的時候仍然會不自覺地縮到秦天身后。

雖然改進的空間仍然很大，秦天卻已經(jīng)心滿意足，每天眉開眼笑。

直到有一天，池太太在打掃某人房間的時候拿出了一樣東西。

“秦天！你看看你，太不愛干凈了，這是什么？！”

對啊，那到底是什么，會害得一向好脾氣的繼母大人大發(fā)雷霆？池茵好奇地湊過去，只看見一個長了毛的半圓形物體正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

秦天一看大事不好，連忙不著痕跡地向門口溜過去，“我剛想起來，今天跟大劉他們有約，要去打籃球?！?/p>

“你不是要給我補習數(shù)學嗎，什么時候跟他們有約了？”池茵狐疑地看向他。

秦天干笑，一向靈光的腦袋突然罷工，什么托辭都想不出來了。

“我不管你跟誰有約，你先給我說清楚，沒事把半個洋蔥藏在床邊干什么，還放這么久，都壞了，連床單都是一股子餿味兒！”

居然是爛洋蔥，池茵一陣作嘔，馬上聲援繼母大人：“是啊，你放洋蔥干什……”

正說著，她突然睜大眼睛，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好啊，你、你居然騙我！”

原來他根本沒相信過那個什么魔法，那天夜里他的眼淚是被洋蔥辣出來的！她就說嘛，這些年來她“離我遠一點”、“別讓別人看見”、“你煩不煩”之類的話說了不下千八百遍，他從來都沒有灰心喪氣過，怎么那天晚上卻好像突然萬念俱灰一樣，原來是在跟她使苦肉計！

池茵越想越氣，越想越窘，卻也越想越放心，便又笑又氣地追過去打那個討厭鬼。秦天則一邊不怎么認真地抵擋著她的攻勢，一邊笑著為自己辯護。

“好茵茵，別氣了，難道你真的希望我傷心？再說，我也是不想你嘗到眼藥水吃壞肚子才委屈自己的，你不是應該很感動嗎？”

“感動個頭啦！”害她擔心得要死，還感動呢，還她那些天的眼淚來！

池茵一直把他追到樓上，歡快的笑聲卻一直傳到了樓下。

池太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樓上，最后決定還是去洗床單算了。

望望窗外，一片陽光燦爛。

終于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