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里熙熙攘攘,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擠上公交車。今天是大孩上大學報到的日子。
下了火車他們便乘上開往大學的公交車。雖然大孩只背了個小包,但他還是沒搶到座兒,明明他是可以得到座位的,他就站在離車門很近的隊伍的前幾名。前面就是他爹,他爹腿邊還有一個大蛇皮袋子。袋子里是大孩的衣服,還有大孩他娘親手烙的二十多斤煎餅,還有一斤肉炒的咸菜。大孩以為他站在前邊就應該有座兒坐了,但是他錯了,車一來他就知道自己錯了,后面的隊伍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瘋狂的往前擁的雜亂的人流。他不理解,他愕然,忙閃到一邊兒。整個站牌下只剩下他一個人愣在那里,司機問還上不上的時候他才知道那些人是搶座位的。他不明白穿得這么好的人內(nèi)心和外表的差別為什么就那么大呢?他明明清楚地記得書本上講要禮讓。老師也是要求這樣做的。或許城市和農(nóng)村不一個習俗吧!大孩這樣想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爹不見了,他急了,4000多塊錢的學費可全在他爹的身上啊。他趴在車門朝里看,只聽見雜亂的爭吵還有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司機皺著眉頭問,你到底上不上啊,不上這就走。他嚇得離開了車門。
俺找俺爹……
你爹是誰?一車人你認吧。
看著滿車愚弄式的目光,他的臉頓時通紅。城市人真冷漠。他想,在他莊上哪有這樣的事?鄉(xiāng)親見面都是質(zhì)樸的“你吃了嗎”,而城市更多的是冷眼,城市沒有溫度,城市人的心里都結了冰。在那一刻,他有生第一次感到自尊受到強烈的否定。
大孩,大孩!快上車!這是爹的聲音。這聲音粗獷有力,就這一吼便沖出了整車人的嘰嘰喳喳,鉆入大孩的耳朵,大孩不但覺得這一聲鉆入他的耳朵,還鉆入了他的心。他心里一熱,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但他沒有掉,他把眼淚流到了肚子里,他覺得在城市人面前流淚是很沒面子的事。他覺得流到肚子里的淚很溫暖,就像他爹的那一吼。
在大孩的腳剛落到車里的一瞬,汽車就開動了。他搖晃了一下便站穩(wěn)了,車上并沒有讓人奢侈地歪倒的空間,他一碰到身邊那長發(fā)披肩嘴唇猩紅的女孩便彈直了身子,嘴里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那女孩彈了彈衣服,臉上露出了慍怒的神色。轉過身子的同時甩出了一句“鄉(xiāng)巴佬”!
大孩并沒有生氣,他覺得那女孩即使發(fā)火的時候也很美麗。碰了她發(fā)火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已經(jīng)說了一大串“對不起”啊,說了“對不起”她為什么還發(fā)火?因為我是鄉(xiāng)下來的?城市人真叫人難以理解,為什么人就在身邊而感覺那么陌生?
大孩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在一雙雙疑惑的目光剝蝕下擠到他爹的身邊的,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爹在這車上是多么的不和諧。干瘦的身體,黝黑的皮膚就像馬路上的瀝青,一雙松樹皮似的手緊緊地抱住蛇皮袋子。大孩覺得他爹沒那必要,袋子里并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他的學費在家里時就被娘縫在他爹的內(nèi)褲里。他清楚那錢是他爹四處求親戚借來的。靠干建筑小工每天那點錢供他和妹妹上學,支付全家的開支是遠遠不夠的。
他清楚地記得當郵遞員送來錄取通知書時,他爹高興得像個孩子。晚上他還和爹一起給奶奶上了墳,他們跪在墳前,大孩的爹說,娘,您孫子出息了啊,您孫子考上了大學,您就安心地去吧。您孫子要去很遠的地方,您就別想您孫子了……大孩,你跟你奶奶說幾句……
大孩在忽明忽暗的香火的映照下,瞥見他爹蒼老的臉上淌下兩行淚。他以為他爹是不流淚的,他只見他爹流過汗流過血。他發(fā)現(xiàn)爹的眼淚和別人的一樣,清澈、透明、真誠……大孩不覺心中一酸,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多少年過去了,年少時的許多往事早已煙消云散,大孩爹也早已過世多年。但18歲那年,他上大學的那段往事卻記憶猶新。
如今,大孩站在17層的高檔寫字樓里,不無傷感地構思一篇叫《18歲,城市不容納眼淚》的小文。
摘自《新青年》2006年第5期
編輯/宋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