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鄰居家的小孩子,一張喜劇化的臉上長了細長的眼睛,極可愛的蒜頭鼻子,還有滿嘴因吃糖而壞掉的牙齒。每每在門口見到我,他就高聲喊:姐姐好!我笑著回他:小魚弟弟好不好?他即刻雙手叉了腰,將瘦瘦的脖頸一昂,驕傲地嚷道:姐姐覺得還有誰比小魚游得更快活?我笑彎了腰,他也即刻將我手里的橘子嗖地搶了去,嘻嘻笑著跑遠了。
小魚有一個酒鬼爸爸和智障媽媽,一個貧困而畸形的家。這樣的孩子原該從心底里就充滿了仇恨和敵意吧?誰會像小魚,頑劣得沒心沒肺。有時候你會覺得這孩子沾滿了煙火氣,卻又與誰都不相干的樣子。他笑嘻嘻地沖你討個便宜,讓你明知他在耍無賴,還是忍不住縱容他,寵著他。
真的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小魚這樣跟生活討價還價,且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歡快無比的小孩子。小魚長到7歲的時候,家里依舊困頓。我那與他同齡的弟弟上了學,每天讀書唱歌,很是開心。原以為小魚看了肯定會失落,沒成想,幾天后他竟和弟弟一樣,開始早出晚歸地讀書了。后來我才知道,是小魚自己跑到學校去,見到老師便求:老師你也讓我讀書吧,我也會唱歌寫字呢,不信我可以表演給你看。說完不等老師開口,就又蹦又跳地演起來。校長恰好經過,看他在地上寫下的字竟是如此漂亮,心一軟,收下了這個未交學費的孩子。
那天晚上,小魚跑到我家求母親,說,阿姨,給小魚做一個花書包好不好,小魚最喜歡阿姨了,昨晚做夢還夢見阿姨了呢。母親笑著點點他的腦門,說,小破孩兒,開襠褲才剛剛脫下,就學會拍馬屁了。小魚立刻正襟危坐道,阿姨,不是馬屁,是魚屁呢。話剛說完,他果然給出一個響亮的屁來,直把母親逗得都喘不過氣來。
母親經常會把弟弟的舊衣送給小魚穿,而他也不嫌棄,事實上,自卑這個詞匯從來就沒來找過他,抑或者,曾經來過,卻被他像個石子一樣,漫不經心地一腳踢到水溝里去了。小魚總在母親送他東西時高喊一句:阿姨萬歲!也不管一旁醉醺醺的爸爸,怎樣對他吆三喝四、粗言粗語。
也有傲慢的孩子,惹是生非,站在他家門口,看他的傻媽媽當眾出丑。小魚也不煩,很大方地招呼他們說,既然來了,就進屋坐吧,不過只有冷板凳哦。弄得那些人悻悻而歸。此后這些人,便成了小魚的朋友,他們寧肯被爹媽責罵,也要偷錢買零食給小魚吃。
只是幾年,這個吃著百家飯的小魚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時常在大街小巷里瘋跑,有時身后跟著一群衣著光鮮的孩子,那招牌般的明媚笑容始終掛在小魚的臉上,雖然瘦瘦的,但卻像路邊一株風吹來便落地生了根的小草,昂頭笑看著藍天,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突然擁有了卑微生命后的狡黠和欣喜。
一年后,小魚考入最好的高中。開學的前一天,他找母親借了自行車,說要載自己的媽媽去學校“旅游”。他很認真地給媽媽梳了頭,換上干凈清爽的衣服。他的媽媽從來沒出過小鎮,顯出小孩子似的懼怕,一遍遍地說,別人會笑話的。小魚對媽媽一向溫柔,這次卻佯裝生氣地“訓”她說,誰沒有爹媽呢,以后等小魚掙錢了,年年都會帶你去游山玩水!這個開始變聲了的男孩,在片刻的憧憬里,眉宇間,竟是有了些許男人的味道。
在小魚就讀的那所高中里,人人都知道有這樣一個貧困生:他可以對自己的貧寒視而不見,可以微笑著接過迎面而來的諷刺嘲弄,還跟你說聲“謝謝”,他可以跟所有的同學打成一片,可以輕松地搞定學業。他衣著破舊,但眉眼里卻有著永遠也抹不去的溫暖,讓很多女孩子為之吸引。他勇敢,堅韌,幽默,讓人能安心依靠。這就是我們的小魚,沾滿了凡間煙塵的氣息,但又有著天使一般的單純無憂,他讓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像自己一樣,祛除一切晦暗的塵埃,只留那明亮的愛在心底。
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小魚,突然想像兒時那樣,揉揉他亂蓬蓬的頭發。但是,已經不可能了,因為18歲的他早已超過了一米八。但這個可愛的小魚卻將頭低下來,笑道,姐姐是不是又想敲我腦袋了啊。我笑得肚子疼,隨后沒來由地問,小魚,告訴姐姐,你是不是真的見過天使啊?小魚很嚴肅地收起了笑容,說,當然啦,她曾經來過,還告訴我只有快樂的人才能看見她呢。
(馬玉良摘自《青年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