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我的孩子

想想我們兒時在父母面前的無理取鬧，再想想老人在兒女面前的喜怒無常，這其實(shí)才是真正的一個完整的哺育與反哺過程。

他的脾氣是越來越壞了。我去省城出差，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在冰箱里準(zhǔn)備足夠的飯菜，我上了火車給他打電話，叮囑他這兩天去超市買菜，如果不想做就在附近的那家“怡然居”湊和一下。他不止一次說過，怡然居的川菜做得很地道。

我的語氣是委婉的，然而他還是發(fā)火了，他說：“我知道你是嫌我了，不想給我做飯就明說，干嗎跑那么遠(yuǎn)啊，我自己有手，不會做嗎?”

他掛電話很用力，可以想象他漲紅著臉一臉怒氣的樣子。

隔了半個小時，我又往家里打電話，他還是很生氣，語氣很沖地問我：“干什么?”我說不干什么，不打招呼就走是我不對，下次我再也不會這樣了，這一次，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吧?

他喘著粗氣不理我，我笑嘻嘻地東拉西扯，他的語氣慢慢地和緩下來，他說，飯已經(jīng)蒸好了，冰箱里還有兩個菜，中午就這么將就了，下午他會去菜市場買菜，去什么怡然居啊，怪費(fèi)錢的。他又問我中午在火車上吃什么，我說吃方便面，他一聽就急了，方便面有什么營養(yǎng)，快點(diǎn)掛了電話去餐車吃飯吧。我唔唔地應(yīng)著，很乖巧地說，那我去餐車吃飯了啊。對面的同事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因為我正坐在餐車?yán)?，面前是一份香氣四溢的雞肉套餐。他的脾氣雖然差些，可是要哄他也很容易，小小地自虐一下，他對我的怒氣就轉(zhuǎn)變成牽掛了。

回去的時候，他正在巷口看人下棋。我一下車就看見他了，因為他的眼睛正往這邊瞟。他大步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行李，我說，你是來等我的吧。他否認(rèn)，人家是來看棋的。我不揭穿他，每次我回家都看到他在看棋，但是我一下車他就能看到我，他這棋，看得可真是心不在焉。

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飯菜，擺在正中間的是一大盆酸辣魚。我喜歡吃魚，尤其喜歡他做的酸辣魚，吃了幾十年也沒有吃厭，看到我的目光被那盆酸辣魚吸引過去，他面有得色。我從包里拿出一瓶五糧液，放到他面前。他先是驚喜，接著沉下臉來，這酒我不喝!我問他，干嗎不喝呢。你不是最喜歡喝五糧液嗎?

他說，你又拿錢買的吧，這酒是咱老百姓喝的嗎，你看看你這屋，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兩樣，你還拿錢買這么貴的酒!

我說這酒不是買的，是人家廠方請我們吃飯時喝的酒。我們那桌全是女的，酒瓶打開了，卻沒人喝，我想啊這樣浪費(fèi)還不如拿回家給你喝了，所以我就給順手牽羊了，你沒看這酒是開過封的嗎?

他這才如釋重負(fù)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呷一口：好酒!

他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喝兩口，以前就喝勾兌的劣質(zhì)白酒，后來年紀(jì)大了，身體越來越差，醫(yī)生限制了他的酒量，而且只準(zhǔn)他喝好酒。他就戒酒，說是喝不起那么好的酒。他很努力地戒酒，戒得自己心慌意亂，戒得自己寢食難安。醫(yī)生說，上了年紀(jì)的人強(qiáng)行戒酒往往會適得其反，通常是酒還沒戒掉身體已經(jīng)垮掉了。我制止了他的戒酒行動，我說，你都一把年紀(jì)了戒什么酒啊，你女兒女婿不常常在外應(yīng)酬嗎，給你擼一瓶酒回來還不是小菜一碟。

這以后，我和丈夫參加宴席便多了一項帶剩酒回家的任務(wù)。只是，我和丈夫參加酒會的機(jī)會不多，而且礙于面子，也不好每次都把剩酒拿走，有時，就只好買酒回家哄他。丈夫心實(shí)，好幾次都讓他看出來是買的酒，他劈頭蓋臉地把丈夫一頓臭罵，說丈夫是成心想氣死他。丈夫一肚子委屈在我面前訴苦，他也忒不領(lǐng)情了吧，你說，他的脾氣怎么這么怪呀。

我說，他那是在心疼我們的錢，以后再買酒回來，得先開封，制造一副剩酒的假象，那樣，他才能喝得心安理得。

我吃著酸辣魚，斜眼看他，他呷酒的樣子很享受，要是他知道那瓶酒不是來自酒桌而是來自商場的話，他會立馬摔了筷子和酒杯，黑著臉把我一頓臭罵的，真的，他翻臉比翻書還快。

吃過了飯，我獻(xiàn)寶一樣拿出一件大紅的T恤給他，他一看便跳了起來，你這是給我買的嗎?我又不是唱戲的。

我只想著他上了年紀(jì)穿紅色顯得精神，今年又是他的本命年，卻忘了他這一輩子只穿灰藍(lán)二色，老是對那些打扮得像“老妖精”的同齡人嗤之以鼻，如今，我買了這樣顏色鮮艷的衣服給他不是讓他自己打自己耳光嗎?

他把衣服憤憤地扔到沙發(fā)上，噔噔噔地回了自己房間，“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都說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像小孩子一樣小氣了，不過是一件衣服，他卻很認(rèn)真地和我生氣了。其實(shí)，他發(fā)脾氣的理由很多，比如說，吃飯的時候，我給丈夫夾菜了，沒有給他夾菜，比如說，我出差回來，給寶寶帶了禮物，沒有給他帶禮物。還有，我常常出差，他說我把他從鄉(xiāng)下接來就是為了給我看房子的。

他的脾氣真的很怪，像個任性的孩子，他說，我小的時候，也是個非常任性的孩子。有一次，他帶我去外婆家，晚飯過后，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我卻因為和小表姐鬧了別扭，拉著他的衣襟，哭哭啼啼地要回家。都當(dāng)是小孩子的玩笑，三個小時的山路呢，不是說回就回的。他當(dāng)時正在打牌，興致很高，旁人都勸他，小孩子別理她，一會兒就好了。我賴在他身邊，抽抽噎噎，怎么勸也勸不住，咬死要回家。他用各種方法哄我，一會兒說給我買糖，一會兒說給我買新衣服。最后，他煩了，把牌一扔，站起來把我往肩上一扛，姑奶奶，我服了你，好，我們回家。我趴在他的肩上，破涕為笑，親戚們都在背后搖頭，說我這么任性都是他慣的。天早就黑了，我也早在他的背上睡著了，只是半夜醒來的時候，看見媽媽在給他胳膊上擦藥，說他摔得很有水平，自己都摔成這樣了，丫頭一點(diǎn)兒事都沒有睡得像豬一樣，還罵他死腦殼，和孩子認(rèn)什么真，你就讓她哭唄，哭累了，就睡了，干嗎非得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回來呀。他嘿嘿地笑，說，丫頭要回來，我哪里拗得過她。

還有一次，我中午放學(xué)回家，揭開鍋蓋一看，只有白米飯，“哇”的一聲咧開嘴就哭了，他剛從地里回來，手忙腳亂地哄我，地里活忙得很，中午就將就一下吧，晚上再給你做好吃的。平時地里忙，中午白飯就咸菜的時候也是有的，但是那天我不知是哪根筋不對了，就是不肯將就，非要他給我做面條。他氣呼呼地自己端著飯吃，一邊吃一邊對我說，不吃算了，餓死你!我不依不饒地哭著，他幾次揚(yáng)起巴掌欲打我又收了回去。最后，他把碗一頓，姑奶奶，我怕了你，好，我給你做面條。

在他的記憶庫中，這樣的事例很多。我沒有想到自己小時竟然是那樣地任性磨人，問他，那時是不是很生氣啊，一天到晚累得要死還得對著這么個討厭的家伙?他說，有時候是很生氣啊，可是生著氣的時候也會心里一軟，誰叫你是我的孩子呢?

想到這些，我的心里潮濕起來。我把T恤疊好，給他送進(jìn)屋去，他瞟我一眼，依然氣哼哼的，不說話。幾天后，我看見他穿著那件紅T恤在給身邊的人講，我本命年，我女兒給買的，怎么樣，看著精神吧?

時隔不久，他不小心摔傷住了院。那幾天，我心情也不好，新?lián)Q了上司，像是專門針對我一樣，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辛辛苦苦做好的策劃他看也不看就給否決了。回家熬了雞湯給他送去，喂他的時候想著單位里的事，沒有吹涼雞湯，也忘了提醒他，他喝了一口燙得馬上給吐了出來。他罵我是成心的，問我是不是嫌他了，說人老了就是這樣讓人討厭的，我不如找個麻袋把他裝了扔到長江里去，反正長江也沒蓋蓋子。我賠著笑臉，他卻越罵越生氣，話也說得更加難聽，好像我是天底下最不孝順的女兒一樣。

我實(shí)在受不了，跑到走廊里抹眼淚，心里對自己說，晚上鬼才來陪他，反正他看見我也是生氣。

晚上真的回了家又坐臥不寧，又急匆匆地往醫(yī)院跑，就算是送去挨罵也想陪在他身邊，誰讓我割舍不下他呢。他正巴巴地望著門口，看到我立刻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頭轉(zhuǎn)了過去，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突然說：“對不起?！蹦菢幼酉駛€做錯了事的孩子。我撲哧一聲笑了，他說，我也知道自己的脾氣不好，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管不住自己，你真的不生我的氣，不記我的仇嗎?

我說，那你記過我的仇嗎?

他說，哪能呢，你是我的孩子呀。

我看著他。其實(shí)我是理解他的，他60歲上沒了老伴，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城里生活，沒有人陪他聊莊稼，沒有人陪他唱小曲，他很孤單，也很寂寞，可是沒有人可以陪著他。所以他聽到我出差就會生氣，我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他的喜怒哀樂都只能向我傾灑。老話說，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像小孩子一樣小氣任性了。年紀(jì)是個很無奈的東西，歲月帶給我們的性格變化，我們逃都逃不掉。他也不想傷我的心，但是因為他對我的愛，對我的放心和信任，所以才會在我面前釋放自己所有的情緒。想想我們兒時在父母面前的無理取鬧，再想想老人在兒女面前的喜怒無常，這其實(shí)才是真正的一個完整的哺育與反哺過程，個中自有辛酸，但因為有了愛，就用笑包容了一切。

我很認(rèn)真地對他說，我當(dāng)然也不會記你的仇呀，曾經(jīng)，我是你任性的孩子，現(xiàn)在你老了，你也是我的孩子……

(趙振亞摘自《家長里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