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燦爛的季節

陳玉龍

橫塘鄉王家村的王三寶是個怪癖的跛腳老頭，那年移民搬遷，大家都把房子搬到中心村去，建起了漂亮的樓房，可王三寶說什么也不搬。村主任勸他，他指著房屋四周的桃樹說：“你能把我這些樹搬走？”村主任無奈，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還能對他怎樣？只好由著他。王三寶仍孤身一人住在村頭的那個古老的小屋中。

桃樹有高有矮，有老有嫩。也不知從哪年開始，王三寶在屋前屋后栽起了桃樹，每年只栽一棵，把它當成了寶貝看待，而且從來不摘桃子，也不讓別人來摘。每年的桃花盛開的季節，那便是王三寶的節日，還有人竟然聽到王三寶哼著戲調呢。這年春天，又是桃花盛開的季節，王三寶正在那花叢哼著曲子，村主任急急來到他面前，說：“三爺，好事來了，快跟我進屋說話。”王三寶驚疑地望著村主任，問：“有什么好事，讓你這么驚慌的？”村主任這才告訴王三寶，今天上午他剛接到鄉長打來的電話，說有一個臺商要來王家村考察，還特別提到要來看王三寶。鄉長特地叮囑，臺商是來投資的，一定要搞好接待工作。王三寶搖了搖頭道：“我不認識什么臺商，他為什么要來找我呢？”村主任也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鄉長只要我做好接待工作，人家明天就要來了。”

讓村主任這么一攪和，把王三寶的好心情給弄沒了，王三寶氣哼哼地回到小屋。村主任知道三爺的脾氣古怪，只好跟在他身后，說著好話。今天任務在身，不得不低頭呀。根據鄉長的指示，他要做好王三寶三件工作：一是老屋要打掃干凈，再添些現代化的電器之類的東西，免得讓人家笑話；二是要王三寶做好精神上的準備，因為他平時為人怪癖，一定要按照鄉里安排的口徑說話，不要亂講；三是要他換上鄉里領來的新衣服，不要穿著那身灰不溜秋的舊衣，影響形象，因為電視臺要跟著拍攝鏡頭呢。沒想到王三寶偏偏不買村主任的賬，三個條件一個也沒有答應。這下可把村主任氣壞了，可生氣歸生氣，這個工作任務還要完成呀，要知道，這不但是個投資大事，而且更是一項政治任務呀。好說歹說，王三寶總算有點松口，但也提出一個條件，要村主任一定要打聽那個臺商的名字。

這個容易，村主任滿口答應了，當下立即給鄉長打電話。鄉長也不知道，趕緊給縣里掛電話，很快信息反饋下來，原來這臺商是他們當地李家莊的人，名叫李顯彰，離開家鄉幾十年了，是第一次回大陸。村主任興沖沖地來到王三寶的屋里，告訴他臺商的姓名，哪料到熱臉卻碰到冷屁股上。王三寶一聽李顯彰三個字，立馬跳了起來，連說不見不見不見！村主任驚愕地望著他，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見村主任又要開勸，王三寶指著自己跛的腳說：“你知道我的腳為什么成這樣嗎？”村主任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從來沒聽說過王三寶跛腳的故事，所以他搖了搖頭道：“不知道。難道你的跛腳跟這位臺商有什么關系？”

王三寶向村主任講起了幾十年前的故事。

那時，王三寶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后生仔，可家里窮，只得到李家莊的地主李威家里打長工。由于他做事賣力勤快，深得東家喜愛。李威家里還有個傭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人長得水靈，王三寶和她偷偷相愛了。可偏東家的兒子李顯彰少爺也喜歡上了這個姑娘，這下可把兩人難住了。論家財權勢王三寶是無法相比的了，但姑娘鐵定了心要跟王三寶。只是李少爺總是糾纏不休，兩人打算等到年底工期滿后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再作打算。

有一天，李少爺突然要請王三寶喝酒，說是解除一些誤會。王三寶心想，這樣也好，把事情開誠布公地談開，或許會有轉機。哪想李少爺是別有用心，在酒里下了蒙汗藥，等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他急急去找心上人，可尋遍所有的地方就是不見，李少爺也不見了。原來，李少爺把王三寶蒙翻后，強行把那姑娘劫去，躲進了早在省城買下的一套房子里！

心上人被劫走，王三寶是飯吃不下，覺睡不著。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去省城尋找。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終于打聽到了李少爺的住處。那天晚上，他偷偷來到那幢房子前，仔細觀察一番后，見窗前有一棵樹，心中一喜，爬上樹干，正好可以跳上窗臺。透過玻璃，他看見心上人正坐在電燈下做著針線活，便輕喚一聲。姑娘看見窗臺上站著一個人，先是嚇了一跳，后來發現是王三寶，急忙過來打開玻璃窗，把王三寶接引進來。兩人相見，頓時抱頭痛哭起來。正在這時，李少爺開門進來了！情急之下，姑娘把一個東西掰成兩半，一半塞進王三寶的手中，另一半自己留下，含淚道：“此物圓滿之日，便是我們相逢之時，保重！”王三寶急忙跳上窗臺，躍上樹枝，可在慌亂之中不小心踩斷了枝椏，人一下子摔了下來……

聽完王三寶的傾訴，村主任一時沒有話說。王三寶從沉思中回過神后，反問村主任道：“你說，這樣的人我還見他嗎？”是呀，原來他們是一對仇家，這可怎么辦才好呢？村主任想，現在重要的是說服王三寶改變看法，說什么也不能讓這么好的投資機會白白錯過呀。都過去幾十年了，不是正好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嗎？說不定李顯彰來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哩。但不管村主任如何勸說，王三寶就是不答應。村主任只好把事情向鄉長匯報了，鄉長也沒辦法，只有等明天人家來了再作打算。

第二天上午，橫塘鄉迎來了臺商李顯彰一行，陪同的還有縣領導和電視臺的人員。他們在鄉里喝了茶稍作休息，李先生便要去王家村。鄉長極力說服他改變路線，先去他家鄉李家莊，可這個李先生看上去挺隨和，脾氣卻犟得很，一定要先去王家村。大家只好由他了。

村主任早接到鄉長的電話，趕緊去找王三寶。王三寶不在家中，卻端坐在那片桃樹叢中唱著曲子。見了急匆匆過來的村主任，理也不理，仍唱他的曲。村主任臉都氣歪了也無濟于事。這時，李先生一行已進了村子，村主任又慌忙過去帶路，把他們都帶到王三寶家的那片桃園。王三寶仍背對著大家唱著曲子，村主任喊：“三爺，有人來看你了。”曲子沒有停，王三寶也沒轉身，鄉長這時喊道：“王大爺，臺商李先生來看你了。”

王三寶的曲子停了下來，但沒有轉身，冷不防嘣出一句話來：“你是說那個地主李顯彰來了？”大家一時都噤了聲，不知如何應付這樣的一個場面。倒是李先生哈哈大笑起來：“好你個三寶，你倒真會記仇呀，幾十年都不會忘記啊。”

王三寶仍然是背著身子說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除非我死了。”

李先生沒有生氣，依然笑著說：“真快呀，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這里變化真是太大了，只是你這個三寶的脾氣怎么還沒變呢？這么多年沒聯系過，你就不想與我見上一面？”王三寶氣哼哼地說：“不想見！”

李先生說：“不見我不要緊，有個東西你一定想見的。”

一聽這話，王三寶猛地一轉身，驚訝地望著眼前這個滿頭銀發的老人。兩位老人四目相對，一時默然無語。是啊，半個多世紀前的一對情敵，如今相遇，怎不感慨萬千？王三寶忍耐不住，說道：“有什么東西拿來我看看。”李先生慢慢地從身邊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地打開，露出半只玉手鐲來。王三寶一見那半邊手鐲，兩行熱淚頓時奪眶而出。這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身邊的東西嗎？那次他去省城與心上人相會，分別時心上人正是把一只玉手鐲掰成兩半，每人留住一半，卻從此再難團圓。

他摸索著從胸前摸出一個小布包，里三層外三層地打開，同樣露出半只玉手鐲。李先生把手上的半邊遞過去，與王三寶手上的半邊手鐲放在一起，剛好是完整的一只玉手鐲。李先生的眼里這時也濕潤了，他緩緩地說道：“桃花彌留之際，把這半邊手鐲交給我，讓我圓滿這只玉手鐲。我知道，這些年來，桃花雖然與我成婚了，但她的心一直沒有離開你，現在終于可以了卻她的心愿了！”說著，李先生伸出手，望著王三寶，眾人的目光一齊盯在這只手上，只見王三寶將玉手鐲緊緊放在胸前，伸出一只手緊緊地握住了李先生的手。不知是誰帶頭鼓起了掌，一時掌聲一片。

之后，王三寶帶著李先生參觀了他的桃園，只見李先生認真地數著，而后肯定地點了點頭說：“一棵不少，正好是五十七棵！五十七年過去了，王兄真是一片癡情啊！”

王三寶看著胸前的玉手鐲道：“桃花，手鐲終于圓滿了，什么時候你才能回來呢？”

李先生答道：“這次來家鄉一來是了卻桃花的心愿，二來是想在家鄉投資創辦鄉村企業，為日后回鄉定居做好準備。我想，桃花很快就會回來的！”

（責編：王凡 圖：薛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