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德國偉大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君特·格拉斯,最近因在《剝洋蔥》一書中自曝十七歲時曾經參加黨衛軍而備受關注。有人譴責他在七十八歲時的懺悔來得遲了,甚至有人憤怒指責他虛偽而使其聲譽大跌。在德國,戰后的反思與懺悔,成為了一代人的洗禮,他們處理這樣的人物記憶猶新而輕車熟路,人人心里都有桿秤。因此,他們的憤怒和譴責,是可以理解的,與我們的心理和思路不盡相同。
我們當然可以說,格拉斯十七歲的丑聞并不能否定他文學的成就,就如詩人龐德當年也曾支持過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指揮家富爾特溫格勒和卡拉揚當年也曾為法西斯垂首做過事情,但是,同為指揮家的托斯卡尼尼曾經說過那句著名的話:“在作為音樂家的富爾特溫格勒面前,我愿意脫帽致敬;但是,在作為普通人的富爾特溫格勒面前,我要戴上兩頂帽子?!泵鎸θ松袃煞N軌跡,致敬與譴責,確實需要分別對待。
問題似乎并不僅僅在這里,問題在于對遙遠異國的一位作家的歷史丑行,是苛刻還是寬容,為什么引起我們的關注?為什么我們聽到格拉斯的事情后心里會隱隱一顫?格拉斯剝洋蔥為什么辣了我們的眼睛?
我們每人心里也有一桿秤,德國的歷史和我們的歷史、格拉斯和我們,有著無法分割的相關性和相似的切膚之痛。面對那場并不遙遠卻都曾經把我們各自的民族推向災難邊緣的歷史,記憶在經受著靈魂的矛盾和考驗、理解與譴責、遺忘與銘記、懺悔和推諉。在那個法西斯橫行的時代里,施暴者鷹擊長空突然激增,而進入新時代他們又魚翔淺底突然隱匿在大眾之中。于是,寬容成為了遺忘的最好替身,法不責眾和墻倒眾人推成為了解脫的最為便當的掩體,過于強調一切向前看,有意無意地忽視和淡漠了回頭審視。
在一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年代里,回避記憶、抹掉記憶、熱衷于失去記憶,已是司空見慣。在一個對過去并不長久的歷史遺忘得那樣漂亮、同時也徹底小資化和娛樂化的文化背景中,如格拉斯一樣,哪怕是在七十八歲垂垂老矣的時候還能夠喚回記憶,不那么容易,那是一種能力。習慣忘卻,沒有記憶能力的民族,便容易得過且過,暖風熏得游人醉,在現實的燈紅酒綠中沉醉狂歡。
就這一意義而言,格拉斯這個老頭以他的新書和行為提醒我們,面對歷史,除了要喚回記憶,我們每個人都還需要正視和負責,因為那曾經是我們共同的一段歷史。只有有勇氣擔起這份責任,才有可能對付已經磨出老繭的司空見慣的遺忘,因為責任的前提就是沒有遺忘,而回憶的本質則是思想。每個人對歷史負責的方式是多樣的,七十八歲的格拉斯今天的懺悔,和他以前所創作的《鐵皮鼓》以及對政治的評論對歷史的書寫等,一起參與了對那段歷史的揭露,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反思和負責,他今天的回憶才是有思想的,有意義的??梢哉f,他前后的行為是一致的,是負責任的,十七歲時的失足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是一個痛苦的結(不像我們這里愿意編織成自己受到苦難滴滿淚珠的花環),他一直都在試圖解開這個結。他的這些努力,理應受到人們的尊重。
可以試問,多一個缺乏思考而僅僅承認自己當年是黨衛軍的人(盡管早些),和多一個寫出過《鐵皮鼓》這樣偉大作品的人(盡管承認得晚些),哪一個更有意義和重要呢?簡單對歷史的承認.和融入思考的責任承擔,畢竟是不一樣的。因此,我們可以說,格拉斯今天遲到的承認,是他一生思考總結的一個有力的句號。面對這樣的句號,德國人有理由譴責他來得晚了些,但在我們的心里卻應該沉淀下一個沉甸甸的嘆號或問號。來的時候還并不為晚。
【原載2006年12月8日《金融時報·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