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

閆　紅

我經常夢見自己在打電話，時間緊迫而號碼很長，越是快撥完了我就越緊張，我知道，在順利完成之前我肯定會出一個小錯。于是一遍遍重來，直到醒來我也沒能跟那一端通上話，假如這個夢有些暗喻色彩，它只能說明，我是一個多么緊張的人。

平時，我最怕填寫特快專遞的單子，一行行的空格，就像一排排居心叵測的跨欄，下筆之前，我就知道，我肯定得在哪一排絆倒。我屏住呼吸，心跳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寫得那么用力，直到終于出錯。我望著那個填了大半的單子，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跟服務臺的小姐或先生再要一張單子重新來過。有一次我很不環(huán)保地一連作廢了三張單子，實在羞于再開口了，只好走很遠的路，跑到附近另一家郵局。

除了填表，我還害怕數錢，另外，我每次在辦公室敲字時都會激起別人的抗議，就算面對一個空白的文檔我都會那么緊張，不自覺地讓手指落在鍵盤上時變得格外鏗鏘——那樣大的啪嗒聲，確實是很吵人的。

公交車還沒到站，我就會早早地站在門邊；一般我不坐出租車，因為一旦趕上堵車，司機的眉頭那么一皺，我的心馬上沉重起來，好像都是我的錯；偶爾坐一次出租車，能聽到交通臺的直播互動節(jié)目，打進電話的那些家伙大多是比較自我的，他們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卻能從主持人打鼻子里哼出的幾個嘆詞里聽出，他其實非常想把這個電話掛掉。

如果是我自己直面他人，我的表現有兩種，一種是收縮，手臂抱緊雙肩，聲音不由自主地變輕，別人不對我發(fā)出邀請，絕不輕易開口，而一旦我的話被某個粗線條的家伙截斷，我會猝然閉嘴，心里暗暗后悔沒能將沉默進行到底；第二種則很奇怪，是滔滔不絕，我沒完沒了地喧嘩著，神采飛揚，私心里卻希望這些有趣無趣的廢話能成為一種遮擋，膽怯的羞澀的我躲在下面，僥幸地被人忽略。

有一次，一個見過一兩面的人給我打電話，我感到他也是一個容易緊張的人，這就使我更加緊張，我大聲地跟他寒暄，對他的每一句話都熱烈響應。

我聽見自己不停地說，是嗎是嗎?那太好了!這種熱情使對面的人大大地惶惑了，把所有的事情談完，靜默了那么一秒，我聽到他猶豫地說，那，我把電話掛了?

收線之后，我把自己的臉呱嗒一下放下來：我對這個人一點也不感興趣，可是我為什么要這樣?相對正常的時候，我會饒有興致地打量那些和我一樣夸夸其談的人，他們手勢飛舞、眼神亢奮，聲音顯而易見地提高八度，我猜他們的內心，一定有一根弦，越繃越緊，他們在努力地不讓它繃斷。

【原載2006年第9期《青年文摘·彩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