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套著五個環的井

北京十一月的黃昏，有點冷，天上有許多盤旋的烏鴉，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的。烏鴉在追逐什么呢?可能是城市蒸騰的熱氣。說明這是一座龐大的城市。北京都已經套上五個環了，正準備套第六個，確實夠大的。大城市的人，因為競爭壓力大，一般都心事重重，很少有開懷大笑的時候，偶爾笑笑，都很含蓄，跟天空的顏色一樣曖昧，這叫修養。如果你住在小城市，也不大出門，要是遇上一個北京人，那是很驚喜的，光是那一口順溜的北京話，就足以讓你油然欽佩。尤其是分手時，京城人往往會很豪邁地握著你的手說：“有事來北京，一定找我!”

要想準確地理解這句話，是需要智慧的。小城市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認準在哪個城市有哪個熟人，一想到那座城市，就會立馬想到那個熟人，如果說一個城市是一個漩渦，那熟人就是惟一的稻草。“有事來北京，一定找我!”這是一句客套話，你可千萬別當真，要是真有事，還真去找，那么不僅事情做不成，還會失去這個朋友。其實仔細想想，有事就想去找別人幫忙，是很殘酷的，因為你自己沒什么地位，認識的人也就不會有什么地位，人家不過是皇城根下的平頭百姓，能有多少能耐?

也許你會說，既然沒能耐，為什么要拍胸脯呢?問題是都做上北京人了，不這樣表態，如何能顯出大城市的驕傲感?所以聽到這樣的話，得用寬容去理解，至少明白兩件事吧，第一，對方是北京人，也許住在門頭溝，甚至五環以外的昌平、通縣、懷柔，那都不要緊，都屬于大北京。第二，是無權無勢的北京人。在北京，能呼風喚雨的人很多，你也許碰不上，哪怕碰上了也不會這么熱情，比如外交部長李肇星，或地產商人潘石屹，一定不會這么熱情。

那是在五環以外碰上五環以內的人，要是在五環以內相遇呢，也很有意思。因為常年跟高層領導同住一座城市，老百姓往往底氣十足，開口就是國事，不是陳希同，就是薩達姆，再加上操的是本土語言，語速快，你若接不上話，就只好聆聽。見你話少，有時會換一種憐憫的口吻，問你們那地方還好吧?有肉吃嗎?有水喝嗎?看得見太陽嗎?曾有一位北京的朋友，力勸我到北京去。我問為什么。他很坦誠地說，北京資訊多發達啊，是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可以在第一時間掌握各種信息，何況生活也不錯，來北京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我很感謝他的好意，也很坦誠地說，每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需要，我是一個沒有抱負，沒有野心的人，平生最害怕的就是什么什么中心，既然是中心，說明已經有了很多人，這世界的任何角落，從來就不缺我這個人，我何苦要往中心里面擠?至于那些信息，我要來干什么?也許你覺得住得離中南海近些，會活得更踏實，我從來沒有這種需要。我只想住得離自在近些。

至于過日子，那可以更不客氣地說，北京人都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環境里，汽車尾氣，漫天黃沙，一天花幾小時在公交車上昏昏欲睡，推開窗子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看見對面窗臺上晃動的內褲。金斯堡五十年前，就已經把紐約比喻為吸食靈魂的魔鬼，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想往水泥叢林里跑，實在是歷史的誤會。

當然，我喜歡清潔安靜的小城市，并不反對別人喜歡大城市，尤其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到大城市去，會有更寬廣的空間，換了我是這個年齡，也會有應有的沖動。不過哪怕去大城市發展，也要有吃苦的準備，我見過許多人去北京謀生存，也知道有的人正以辛勤的勞動，努力接近自己的夢想，但要說有誰就一夜暴富了，一夜成名了，還真沒見過，在看得見的將來，也沒有這種可能。

大城市再大，如果不能超越，也只是一口井，不過是一口比較大的井而已，一口井再大，也大不過王府井。北京有五個環，奧運會也有五個環，北京的五環是大環套小環，奧運會的五環是平行相連的。大家都知道2008年奧運會要在北京舉辦，所有人都知道2008是一道分界線，生產廠家在為2008趕制產品，房地產商在拼命挺住房價，為2008前出貨造勢，可是2008以后呢?溫家寶總理說，他常常擔心投資規模超過消費需求，這句話意味著什么，聽懂了就聽懂了，聽不懂也沒辦法。假若北京真是一塊五環大蛋糕，我祝愿別人盡情享用，至于我，可以不吃蛋糕，吃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