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如今說話帶上臟字,那是一種豪邁,如果再能講幾個黃段,那就更顯得游刃有余,好像只有這樣與人交往,才能占上風。父母養育孩子,總以孩子能占到便宜為榮,比如在車上搶座位,比如會逃票,排隊會加塞等,這樣的孩子是聰明孩子,如果孩子太斯文,就會擔心長大后吃虧。成年后加塞的習慣,變成了鉆營,無論在官場上,在生意場上,還是在學術界,都會充分利用秩序的漏洞撈足好處,這種生存方式,已經成為這年頭的時尚。
這種粗鄙之風不僅在市民階層流行,做文化的雅人也紛紛跟進,男作家的寫作,沒有學會惠特曼、海明威、金斯伯格的粗獷與豪放,卻變異出一種文風的粗鄙,似乎粗鄙的敘述才有力量,女作家呢,沒學會伍爾芙的從容,張愛玲的華美,杜拉斯的細膩,也敢以女權自居,說得坦率些,無非是與男作家一樣粗鄙而已,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區別,那就是還多了幾分市井女人的俗。
我們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粗鄙?中國人不是生來就這么粗鄙的,我們是禮儀之邦,有幾千年的文明史,歐洲人還不懂得握手時,中國人就已經習慣于叩首作揖,叩首作揖比握手文明多了,也干凈多了。可為什么進入現代社會,我們就這么浮躁,這么沒有耐性?那是因為我們安詳的內心,先是被鴉片戕害,而后又遭“文革”摧殘。
做生意跟談戀愛一樣,本來是兩廂情愿的事,可是十九世紀的歐洲人發財心切,沒有耐心等候中華帝國開門,他們像對待婦女的強奸犯一樣,帶著槍炮強行闖入了中國。中國人讀了兩千多年書,才忽然明白四書五經敵不過八國聯軍。盡管如今有一種說法,說要是清廷研究國際法,遵守國際法,圓明園的火是可以避免的,但筆者不這樣看,這種觀點是站在后人的立場,對國際準則的膚淺理解。法是為利益服務的,弱肉強食雖然不道德,但始終是通行的準則,東印度公司運載鴉片的貨輪,不會因為談判桌上的意見而改變航向。
鴉片總是要抵達的,只是在什么時間以什么方式抵達而已。西人眼睛瞄著的,是大清帝國的白銀,只要不把白銀交出來,這把火不燒圓明園,也會燒別的園林。兩千多年文明熏陶出來的禮儀,在西人看來是繁文縟節,是迂腐,是推行現代貿易的障礙。
那個年代中國士大夫蒙受的屈辱,遠非我們可以想像,因此才有變法不成六君子引頸就戮,才有北京淪陷前后眾多文官自殺,也才有后來的中國人,由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由沉湎于春江花月夜,滿足于喝茶,賞花,聽琵琶,到篤信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到聲言沒有褲子穿,也要造原子彈。這種巨大的歷史跨越,發生在我們民族身上,當中遭遇的心靈慘痛,至今未見有如椽巨筆描寫。
我們有時候會自我安慰,闖進中原大地的異族,最后總會被儒家的懷柔和漢文化的博大所同化,可這并不能抹掉揚州十日、嘉定屠城的血痕。我們可以自豪于自己精深博大的民族文化,可是如何面對北方的鐵蹄,東瀛的倭寇,還有攜武器跨海而來的歐洲人,這始終是斯文有余,孔武不足的漢人,未能根本解決的問題,所以南宋滅于元,明滅于清,民國差點滅于大和,幸而盟軍相救,才躲過了亡國大劫。
不幸的是,歷經種種外侮而不死的中國人,在二十世紀下半葉,又對斯文展開了更為驚心動魄的摧殘,用最粗暴的凌辱,對付最斯文的人,那些逃脫了日寇魔爪的文化人,未能逃脫同胞的鐵拳,于是歷史再次重演。
見識過這等慘相的現代中國人,無論是受害者,加害者還是旁觀者,內心都會受到震撼。時間再次證明,斯文的生命,是吃虧的生命,盡管讀書依然為許多中國家庭首選,但向粗鄙靠攏,又成了自我保護的本能,這就是當今社會粗鄙之風盛行的深層原因。中國人不是生來就粗鄙的,我們曾經斯文如同瓷瓶上的花紋,看看古人長衫大褂,步態安然的樣子,就知道我們先人的心,是多么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