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都盼過年回家,年年都為回家犯愁,火車票難買。
去年年根兒,在票販子手里花高價買了一張臥鋪票,興沖沖地上了開往重慶的火車,卻不料剛放下包就叫人趕走了,那張鋪有人,是重號?乘警來斷案,結(jié)果證明我那張是挖補(bǔ)的假票,沒收、罰款、補(bǔ)硬座、一票站到終點我都認(rèn)倒霉了,可沒那么簡單,一個車長、四個乘警把我弄到餐車?yán)飳徚素礴婎^,也沒解除警報,末了扣了我的身份證,開學(xué)后又跑到我所在的110中學(xué)去外調(diào),好不狼狽,幸虧是連續(xù)幾年的模范教師頭銜救了我駕,不了了之。
校長后來批評我“死心眼兒”,守著一口井卻渴死。他說,你班上的徐邊鋒的父親就是鐵路公安處的科長,房小茹的父親是市委組織部的副部長,只要知會一聲,別說一張票啊,包一節(jié)車廂也容易。
我沒吭氣。我班上學(xué)生家七大姑、八大姨我都能倒背如流,還用得著校長提醒?我從當(dāng)教師那天起,就發(fā)過誓,決不求學(xué)生家長辦任何一件事,我覺得丟人,在學(xué)生面前抬不起頭來。
年關(guān)又近了,我開完放寒假前最后一次家長會,決定到火車站去排隊買票。校長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他讓我別為火車票發(fā)愁,他說,你面子矮,怕失去尊嚴(yán),我替你折腰,一張火車票算什么,是買,又不是白要,至于嗎?他說得我臉一陣陣發(fā)燒,忙說謝謝,又謊稱已經(jīng)托人買了。
校長早看透了我,他譏諷我,你說謊還得學(xué)二年。短練!你別硬撐,再像去年似的,弄一張假票犯了事,我還得跟公安局的人賠笑臉、出證,我可跟你丟不起這份人。
這一揭瘡疤,我就不好再堅持了,為弄一張回家過年的車票,還得麻煩校長操心,我心里也罵自己窩囊廢!我這人,也許真像我老婆說的:除了會吃粉筆灰,啥能耐沒有。
為了雙保險,校長說他同時托了兩個學(xué)生家長,萬無一失。
我的臉又發(fā)燒了,怪不得結(jié)業(yè)式那天,徐邊鋒和房小茹總是望著我嘀嘀咕咕咬耳朵,校長肯定通過他倆“動用”了他們的父親。他們一定在暗中嘲笑我:偽君子!你口口聲聲說,“以學(xué)生謀一己之利等于謀財害命”,你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
我暗自抱怨校長剝奪了我在學(xué)生面前的“話語權(quán)”。
在忐忑不安中過了三天,那天我們教研組正在討論素質(zhì)教育改革方案,校長進(jìn)來,笑嘻嘻地把兩張臥鋪票拍在我桌上:看好,倆下鋪。雙保險吧?不過,你得辛苦一點兒,想法去退一張,總比一票難求強(qiáng)。
我連連道謝,趕忙付錢。
按理說,退票總比買票容易,可還真不是那么回事,偌大的售票廳,幾十個窗口賣票,退票口只有一個,隊伍排到門外,在廣場繞了一圈半,我估算了一下,沒有五六個鐘頭別想排到窗口。
見我在退票口附近探頭探腦,幾個顯然是票販子的人馬上盯上我,小聲地問,有票嗎?全額退,外加百分之二十辛苦費(fèi),咱們邊上聊。
我才不上當(dāng)呢,去年的苦頭讓我對票販子恨得牙癢癢的,我理都不理他們,揚(yáng)著頭走開。我聽見他們在身后罵我:丫的,德行!
我想到了我的博客!對呀,放著現(xiàn)代化的交流手段不用,跑擁擠的車站來湊什么熱鬧。
比我想象的要容易,我把準(zhǔn)備轉(zhuǎn)讓一張多余臥鋪票的消息在網(wǎng)上公布沒倆鐘頭,就有四個人發(fā)帖子回應(yīng),爭著要買。
我選中一個離我們學(xué)校近的主兒,約好十二點在馬甸立交橋下見面。那人準(zhǔn)時去了,是個女的,二十多歲,頭發(fā)染成金絲般顏色,雖是零下十幾度的天氣,卻打扮得挺時尚,長筒靴子,黑裙,外罩純羊絨米色短大衣,手袋是深咖啡色鱷魚皮的。剛搭上話,她身后呼啦一下跟上三個男青年,樣子像她的保鏢。我心里很反感,但想到中央電視臺十二套法制欄目里不斷播出的案例,又原諒了對方,焉知你不是借賣票為由行騙財、騙色的網(wǎng)上騙子?
我只想盡快把票脫手,便忍著不快掏出車票遞給那漂亮女人。
金發(fā)女郎翻過來掉過去反復(fù)看了一會兒票,又遞給同來的伙伴,他們看得更仔細(xì),沖亮看,用手捻,扯著車票一角抖,樣子很像破案的刑警在鑒定物證,他們嘀咕了好一陣,還是搖頭,看樣子還不徹底放心,其中一個問我:不是假票吧?
我無法容忍這種污辱,伸手去奪票,怕假,不買好了。
一個男青年把票藏到身后,口氣咄咄逼人,如果是假票,你想收回去就完事了?鐵路公安局正嚴(yán)打呢,你丫撞到槍口上了吧?
我又氣又急,漲紅了臉,說話也有點兒結(jié)巴了。我真恨我自己,平日里站在講臺上,口若懸河,頭頭是道,現(xiàn)在怎么這樣不爭氣!我說這是托鐵路內(nèi)部朋友買的,買重了才想轉(zhuǎn)讓一張,真是倒賣假票,有上網(wǎng)去發(fā)帖子的嗎?不是等著公安局抓嗎?
這話起了作用,金發(fā)女郎語氣要緩和得多,她看看票面,從鱷魚皮包里拿出錢夾,問我要加多少錢。
我總算松了一口氣,我說,我又不是倒賣車票的,加什么價?票面上是多少,你就給我多少好了。
此言一出,又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金發(fā)女郎夾出的錢又塞回了錢包,她很疑惑地扭頭去望她的幾個同伴。
果然,那幾個人又開始新一輪“驗票”,更加仔細(xì)地鑒別那張票,小聲議論著。
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屈辱了,我說,不買算了,把票還給我。
那女人發(fā)話了,她倒是充滿誠意地問我,一分錢不加,那你圖希什么?你有病啊?
這叫什么話!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一個男同伴用不屑的口氣說,還不到三月五號,學(xué)雷鋒早了點兒吧?
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我被徹底激怒了,也不想再同他們糾纏,過去奪票。
金發(fā)女郎倒是斥責(zé)她的同伴一句:別瞎鬧了。我看你是個老實人,我們一點兒也沒有取笑你的意思,也真心想買這張票,你別見怪,你若是張口加價兩百、三百,我們倒放心了,雖說多花了錢,票肯定是真的。你原價出手,連跑腿錢、來回打車錢都不加上,咱們換位思考一下,你能讓人理解嗎?這年頭有這樣的傻子嗎?人家能相信你這張票是真的嗎?
我真是哭笑不得,心里非常灰,我連駁她的欲望、為自己辯解的欲望都沒有了,我只想盡快結(jié)束這場游戲,我只說了一句:你們?nèi)粝嘈盼疫@張票是真的,就買,不然,就別勉強(qiáng)。
看樣子,這時髦女郎還真不肯放過這機(jī)會,她很誠懇地請我再麻煩一下,能不能同她一起到火車站去一下,到售票窗口去驗明正身,那她才放心。她說,這張票不是她要,是她老母親回重慶,她怕萬一誤買了有麻煩的票,不是把年邁的、不常出門的老媽坑了嗎?
謝天謝地,她這次沒使用“假票”的字眼兒,而是委婉地用“有麻煩的票”。這姑娘的孝心讓我心軟了。好吧,認(rèn)晦氣,反正真的假不了,大不了搭上時間跟他們跑一趟火車站。況且,我心里還有一個小算盤,你如果不跟他們走,他們會認(rèn)定你“心虛”,不敢去驗證,票又在他們手里,說不定惹出什么事來。
還好,這女郎是有車族,我坐上她的馬自達(dá)轎車,直奔車站。我們在人海中鉆行,被人流擁來擁去,好歹擠到二號售票口了,金發(fā)女郎舉著票,大聲說,請你給看看這張票……售票員那張沒有春夏秋冬的臉根本沒理睬,只說了句:“這里不退票,下一個……”
金發(fā)女郎賠著笑臉向她解釋,不是退票,而是請幫忙鑒定真假。
售票員一臉驚詫,繼而用揶揄的口吻扔出一句噎人的話來:“找錯門了,去找打擊票販子辦公室,下一個……”
一臉熱汗的金發(fā)女郎退出來,無奈地沖我苦笑,她的幾個同伴替她打抱不平,沖窗口嚷嚷,德行,什么玩意兒!看你丫的,就像票販子的內(nèi)線。
我不能再等金發(fā)女郎猶豫了,決定馬上走人。
售票處門外,她和看上去很老到的同伴緊急磋商一會兒,終于攤了牌,決定買下我這張票,又出了個新花樣,要留一份我的身份證復(fù)印件在手里,一旦上當(dāng),好對我提起訴訟。
士可殺不可辱,我寧可把這張票撕了,我寧可讓這五百塊錢打了水漂,也決不受這樣的胯下之辱,我冷不防從她手上奪回車票,扭身就走。
她倒是追了幾步,聽一個同伴說:追他干嗎?一較真兒,他溜了吧?若票上沒鬼,別說留身份證啊,把結(jié)婚登記證留下又有何妨?
接著是一陣刺耳的笑聲。
我已經(jīng)走到站外地鐵站口了,下意識地從兜里掏出車票看看,真窩囊!就這么回去?致氣歸致氣,畢竟是五百多塊錢啊,莫非就讓它作廢了?
票販子的眼睛就是尖,如貓聞魚腥一樣,立刻有兩個人一陣旋風(fēng)般圍過來,一個人奪過票,問了句:退吧?另一個伸頭看了看票面說,五百二十五?給你六百,別讓你虧著。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錢已塞到我手中,那兩個人一閃,不見了蹤影。就在我發(fā)愣的當(dāng)兒,兩雙鐵鉗般的大手按住了我的左右肩頭,我連一句“為什么”都沒來得及出口,這兩個警察早不由分說地把我推到了廣告牌下,那里已有一長溜票販子在示眾了。他們也分兵追票販子,卻沒追上。
我想申辯:我不是……
抓我的警察豈容我說話?抓你個人贓俱在,你還想狡賴!
我只好“示眾”了,我低下頭,此時我最怕的是我的學(xué)生們路過這里。
【作者簡介】張笑天,男,山東昌邑人,1939年生于黑龍江。1961年畢業(yè)于東北師大歷史系。六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15部,小說集、劇本集、散文隨筆集18部。小說、電影劇本曾多次獲獎。小說《前市委書記的白晝和夜晚》獲第四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在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tuán)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