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高梁,1948年生,顧準之子,中國社科院經濟學碩士。現任國家發改委經濟體制與管理研究所國有資產研究中心主任。畢業后曾在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體改所工作。曾擔任海南省洋浦經濟開發區管理局國有資產管理中心主任,《中國產經新聞報》副總編。
“大家都知道‘運10飛機,那就是高梁‘炒起來的!他一天到晚到處奔走,講我們怎樣自力更生地造出‘運10飛機,后來又怎樣銀鷹折翅。他到處奔走,就是為了提醒國家要重視戰略產業。”今年4月,記者在采訪中國大飛機項目上馬的過程中,不止一次地聽人提起一個名字——高梁。
高梁絕對是一個特別的人。身材清瘦,衣著樸素到顯得邋遢,爬滿皺紋的臉上缺乏表情,話不多,即便在講使他感到痛心的事時,也能保持平和的語氣。為人低調,參加會議時從來都是坐在邊上。交談時,盡量把話題控制在感興趣的問題上,不愿多談自己,“我不想揚名立萬”。
作為一名國家干部,按習以為常的標準來看,他無論如何都不像。第一次采訪高梁,記者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光著腳穿了一雙解放鞋,“我當過10年工人農民,從年輕時候一就這樣。”看到記者詫異的表情,高梁笑了笑:“我再怎么樣也比大多數工人農民好過多了,在國家機關工作,除了工資還有講課費、課題費,至少衣食無愁,沒有后顧之憂啊。”
做沒人相信的事
59歲的高梁年輕時下鄉到內蒙古,當了10年農民和工人;1978年回到北京,1982年考上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生,畢業后進入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工作,成為最早參與改革的經濟學者之一;1990年代初南下海南,當過洋浦經濟開發區國有資產管理中心主任,還炒過一段期貨;再次回到北京后,他有過一段沒有穩定工作的時期,紿朋友幫忙辦產業論壇和編輯《參閱文稿》。
發現“運10”飛機并把這個話題帶入公眾視野,就發生在高梁連個穩定的工作都沒有、更沒有課題經費的時間段內。用朋友的話說,騎著輛破自行車的高梁,做了一件沒人相信的事情。
中國自主研制“運10”飛機的歷史是高梁在辦產業論壇期間,通過跟原航空工業部飛機局局長胡溪濤的聯系而得知的,他當時對自己竟然對這段歷史一無所知感到驚訝。通過到上海飛機制造廠調研和查閱歷史資料,1999年,高梁寫下了《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從“運10”的夭折談起》一文,將這個話題帶入公共視野。
這篇文章讓更多的人感到驚訝,甚至軍方許多人都不知道也不相信“運10”飛機的事情。高梁就介紹抱懷疑態度的朋友去上海飛機制造廠,與當年參與設計制造“運10”的技術人員見面。
于是,便有了“新世紀抉擇叢書”中的《挺起中國的脊梁》——塞是高梁出過的唯——本書。在書中,他闡述了戰略產業的概念,對若干行業的發展進行了細致的回顧,航空工業是重點之一。
后來,路風、趙英等學者、科技部相關工作人員、參與過“運10”工作的老科學家們都加入進來,終于形成一股風潮,促使自主制造大飛機進入國家決策層面。
高梁集中精力于產業領域的實證研究,自認為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創見,也不說沒有把握的話。
在大飛機之外,他還實地調查了外資對我國企業兼并控制的情況。2005年,高梁親赴大連電機廠、寧夏西北軸承廠合肥變壓器廠等企業,通過調研呈現出外資企業運用商業規則,先取得國有企業的部分股權,后把企業做虧,最后在三四年的時間里購入全部股權的過程。
現在需要新的價值觀
對個人生活,高梁看得很淡然:“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愛好,有的人拼命賺錢,把賺錢當作一種事業,我呢干活的時候好好干,到了星期天坐下來,捧本書、拿根筆,就覺得特別自在。我天生不喜歡講闊氣,并不是說這個人就多么了不得,也不是要裝窮。”
這些話聽起來讓人覺得高梁可能是個有點“文人情趣”的人,事實并非如此,他關注經濟全局的問題要比關注個人多得多,滿腦子的家國天下。他說,經濟學搞得很專的話,必然要從全局、長遠,從國家和世界的關系進行考慮,這個職業要求你跳出小圈子。
高梁經歷過苦難,失去過機會,但他一直堅持的基本原則是,思考問題從為國家好為人民好的立場出發,而不是從個人的不幸出發。
1989年,體改所有兩個去牛津大學深造的名額,高梁得到了其中之一。恰逢政治風波之后,當時是處級干部的高梁因為級別在出國問題上受到限制,沒能成行。而比他級別低的張維迎則順利出去了。這是關系到人生轉折的機會,高梁感到遺憾,但沒有抱怨。過去快20年了,高梁的行政級別還是處級。
在高梁的思想里,道德是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他認為,一個社會到任何時候,人都可以分為兩大類。有些人喜歡關心別人,為大家著想,有些為自己著想多點。要求每個人當雷鋒不可能,“左”過了頭就是虛偽,但必然有一些人是為全社會考慮的,沒有了這些人,社會也不能維持。
“任何企業都是一把手的”。高梁對私有化改革的疑問是,為什么隨著對國有企業放權讓利,企業卻越來越差,到了非賤賣不可的地步?他認為,不是產權和管理的問題,而是人事問題,是選人的機制出了毛病,把一群腐敗分子放到了國企的領導崗位上,這樣一來,企業不出問題才怪。
對比改革之初與現在,高梁記得當年看過一份關于地方腐敗情況的報告,受賄5000元就很不得了,那時的5000元大概相當于3年的工資,現在的腐敗動輒上千萬。
他認為,很多問題的出現是因為人們的觀念變了,失去了道德底線,這不是市場化的改革能解決的。現在需要一種新的價值觀念來團結社會,至少要同情受難者,不能恃強凌弱,“這是個應該強調社會利益的時候,是個應該弘揚正氣的時代”。
在正式發表的文章里,看不到高梁談論這方面的內容,他說不是不想寫,是來不及寫,“單槍匹馬,—支禿筆”,沒有人幫助他,實證研究占去了他全部的精力。
濟技術問題還是戰略問題
高梁是參加過1984年莫干山會議的“青年改革派”干將之一,近年來一直呼吁偏向民生的公共政策,鼓勵自主創新的產業政策。有人說高梁從一個“右派”變成了“左派”,他本人并不認同這種描述。
他把自己的出發點概括為兩句話,“一是實事求是,二是從大多數人的利益出發”。時代變了,從相同的出發點看問題,得出的判斷會不同。他強調,改革的根本目的是讓大多數人的生活變得更好,只有在堅持這個目的的前提下才能有真正的改革。
中國是不是“仇富”,學者到底應不應該為企業家說話,這是近年來一直爭論不休的話題。高梁對企業家有更嚴格的定義,“企業家是能把社會的需求和先進技術結合起來,真正推動生產力發展的人,我們現在的富人很多是炒房地產炒股票的。我們
應該支持一心一意把生產力水平提高的企業,那些制造泡沫的算什么企業家?”
他堅持,企業是企業主和員工共同努力的結果,各自應拿到應得的份額,“這個社會不是保護富人太少,而是對富人太縱容,童工、奴工、拖欠工資,什么事情都出現了,還沒地方講理去,這是對廣大人民利益的漠視。”
在對外開放上,高梁一向主張自主發展民族產業,特別是戰略產業。“國家要想在世界上有地位,不能簡單理解為依靠廉價勞動力,必須要發展自己的國防和戰略產業。”
其實對這一觀點,學界并非沒有爭議。有經濟學家就認為,“大飛機項目完全是個技術經濟問題”,不應該動輒上升到戰略問題的高度。
顧準之子
高梁是顧準的兒子。高梁本人很少談他的父親,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盡量回避這個話題。但許多人提起高梁,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一點。
一個人的立場選擇到底和個人際遇存在什么樣的關系?在全國只有一個聲音的時代,顧準堅持獨立思考,探索從理想主義轉向經驗主義的道理,思考民主制度的建設,為此受到迫害,于1974年去世。
1994年《顧準文集》出版后,顧準獲得了巨大的聲譽,被稱為共產黨內的自由主義先驅。2002年,高梁整理出版了四卷本的《顧準文存》。思想界對顧準的種種評價,高梁習慣保持沉默。他說,顧準的很多設想現在看來也是很超前的,后人可以從中得到啟發并進行討論。
“你同意把顧準先生定位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嗎?”高梁樂了:“那個年代,還談不上什么主義。”他說,顧準從實際出發、從現實的經濟關系出發研究商品貨幣關系,在方法上有其獨到之處。
高梁認為,改革開放有個前提,就是國家要走社會主義道路。改革是要讓大多數人過好日子,有起碼的社會公正和公平,要捍衛國家的主權,自立自強。
高梁并不注重他本人與父親思想傾向的異同,他更看重的是父親身上體現出來的知識分子品質。他認為,知識分子要有敢于說出不同意見的勇氣,現今的知識界太欠缺獨立思考的能力和不隨波逐流的風骨。
“要做到這點,就得像毛主席說的,不怕殺頭、不怕坐牢、不怕離婚。他自己是從井岡山出來的,是做到了。但一般人做不到。”高梁停頓了一下,輕嘆一聲,“我爹做到了,可也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