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幸生

在香港,有不少類似的上海人;這些人的真實經歷,決定了他們今天對香港目不轉睛的關注?
龔港華在電話里告訴我:到香港來,交通很方便的?
而在后來的訪談里知道,龔港華20多年前的香港“交通”,是何其艱難?
訪談,在相隔了40年后的同學之間進行?當年在中學教室里,大家吵吵嚷嚷地核對數學作業的答案,今天,在香港位于金鐘地鐵站附近的高級辦公樓里,說的是香港回歸十年這個話題?上世紀1985年就來到香港定居的龔港華說,介大的題目,怎么說,我只是普通老百姓?我表明來意,就是想找個再普通不過的人,聽聽隨心隨意的“普通話”?
打開話題,她就“前言”似地說:香港,是個島,既然是島,就是天下的水聚攏來的地方,但同時又是“流出去”的源頭?“這里是中環,再往西是上環,那一帶就是早先‘聚水的地方?”我說,我看到維多利亞岸畔,上環那邊用紅顏色勾勒了邊框的兩棟建筑,那就是招商局大樓,前邊是運輸碼頭,也就是所謂出水的地方?龔港華答道:對的,岸上的小馬路里,都是當年留下來的模樣,賣海貨的,上海話說,南北行一條街?
簡單而形象的話語,讓我這個老同學兼內地記者,感受到一種需要細細琢磨的歷史感和“高端寫意”?后面的交談里,與我腦海里留下的當年同學的單純印象,已有相當部分難以“重疊”?龔港華的敘述,表達出對香港明天的殷切關心和時政思索?
變化,當然是有歷史的,反差,當然是有原因的?
上輩人從事的物流行業
作為上海市重點中學的學生,龔港華于1966年初中畢業,遇上“文革”,滯留學校?曾有小清華之稱的這所學校里的畢業生們,繼續上高中?考大學的慣性愿望,全部淪為泡影?1968年夏,年輕的班主任宣布學生分配方案,龔港華的去向是“市工”,也就是分配到市區工廠當工人?在動蕩歲月,這是被上海家長和他們子女們最被期盼的結果?龔港華的笑容尚未綻放,緊接著,第二次確定的修改方案下來了,龔港華的分配去向被改動到“市農”,也就是郊區農場當農業“工人”?其實,就是務農?
40年后的龔港華說到此處,聲量很低地重復了當年被“降格處理”的原因:說我出身不好,還有海外關系,也就是我父親在香港?
龔港華簡略介紹,自己父系的祖輩,是江西人,當年做一點小本經營的流通生意?母親的上代人,也是同樣,農民賣谷,他們就收谷,跑運輸,賺些中轉的辛苦銅錢?老家有個作坊,做些糕點,也賣油鹽醬醋?我說,這些商業活動,即使朝古代推前多少年,也是再正常不過的社會必需;在如今中國內地,可以算得上是經典的物流行業了?龔港華答曰:你這是今天中國改革開放后的觀點,五六十年前,做這個的,就是“剝削階級”?
時局危難,上輩人的生意時賺時虧?家族血脈還在延續,上世紀40年代末,龔港華的父母在江西結合,由于生意經營需要,物流轉運的重點轉移到南邊,夫婦兩人來到香港,1950年,龔港華生于香港?接著的社會變遷,是政權更替,龔家在上海置有房產,母親攜帶女兒來到上海,就此停下流動的腳步,直到80年代?
香港有生意,上海有親人,龔港華的父親分身乏術,從此在兩地之間奔波?她這樣表述自己的父親:他從小接受的生存方式,不是拼體力,不是下田,不是做工,而是用錢來生錢?“這是歷史鑄造的現實?”
以錢生錢,這是資本運行的形象表達?只是,在我們曾經有過的時段,這樣的經濟活動在內地被全部擯棄,像龔港華父母親那樣的一代人,奔波于上海和香港之間,掙扎于新老兩個社會體制之間,他們進入了自己的“艱難時世”,子女也不能幸免?
從市工?市農到香港“入出”
龔港華和自己的中學同學一起,下鄉來到崇明農場?比起那些必須乘坐70多個小時火車,奔赴北大荒的“兵團戰士”而言,崇明與上海的水面距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是,從市工被貶送到市農的心理屈辱和折磨,使得龔港華這個單純的女學生感到,自己眼前的漫漫長途,連接天涯,不知何處是盡頭,不知何時能回歸正常人的隊列?
經過無數日升月落的日子,上海工礦企業恢復招工?龔港華重新踏進上海市區的土地,職業身份是家具廠工人?當這位家具廠職工,開始為自己準備簡易家具的時候,她理所當然地結婚了?這個家,安在“老地方”?也就是母親當初來到上海的落腳之地,發生了變化的是,這個位于市區地段獨門獨家的院落,其中若干房間,已經“分配”給陌生的人們居住?作為曾經的業主,龔家人無反對的權力?
十年劫難終于結束?身在香港的父母,開始為一家人的團聚而忙碌起來?龔港華的兩個妹妹,分別向上海的有關方面提出申請,理由成立而“名額有限”,看著前邊等候出境人們的長長隊列,要輪到自己,扳著指頭算計,卻不知該是什么年月?父母也曾經讓大女兒龔港華提出申請,得到同樣答案?事情似乎并非絕望,但是遙遙無期?
說到自己最后來港的原因,龔港華稍稍有些激動:母親終于得知這樣一個消息,只要是在香港出生的子女,只要父母出示這個孩子當年的相應證件,便可到香港出入境部門辦理手續,獲得入境批準?“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姆媽把我當年醫院出生填寫的那張紙頭,用手帕包裹著,一直保存著?姆媽把這塊手帕找出來,這張出生證明還在,紙也快爛了,折疊的地方已經斷裂?到香港‘部門核對,全部清清爽爽?于是,我就獲得了‘英國海外屬地公民的身份?”她補充一句:我的上代人都老實,以前從來沒有打聽過有“海外屬地公民”這樣的說法,看我們多費了多少周折?

龔港華得到從香港寄出的證明,是“入出證”,而不是“出入證”?這張“倒簽證”,香港方面表達的內涵非常清晰:這位公民可以入境?1985年,龔港華步出羅湖口岸,踏上香港的土地?隨后,根據相應規則,龔港華的女兒也來到香港?
龔港華這樣的香港“入出”,帶有著相當深遠的歷史緣由,也沉淀了多少現實的苦澀?生于何地,有些偶然,返回香島,卻是必定?因為,曾經害怕,現在掙脫,曾經屈辱,現在逃離?龔港華說道,在香港,有不少類似的上海人;這些人的真實經歷,決定了他們今天對香港目不轉睛的關注,比如,和平穩定,比如,繼續享有機會?
于港于華的所有期待
35歲,不是一個隨心所欲的年齡,但是一個出得動力氣的年齡?龔港華到香港的電子廠里做工人?再后來到制衣廠做工?80年代中,香港服裝行業生意好得“翻上了天”?那是龔港華在表述中用“開心”兩字形容的時光?計件工資,沒底薪,做得多拿得多?“那辰光,臨時加工的訂單來了,香港話就叫炒單,老板出通告,到處找熟練工,就是從一塊布頭到做成衣服,一百樣生活都會做的人?老板給大家去訂飯,兒子也出來幫忙,做雜務?”龔港華說,當地南邊的工友,很講義氣的?從公家單位到私人企業,龔港華在不經意間邁過了不同的經濟體制?她當然體會得到各種社會性質的差異,只是在謀生這兩個字面前,一切溝溝坎坎都被踏平了?
她的女兒,進了全日制幼兒園?后來,上小學了?歲月的時針在緩慢地邁進?內地開始改革開放,緊接著,香港回歸?國家政治生活的律動,產生的效應是立體的?全方位的?經濟活動有著周邊世界的資本牽扯,有著自身運行的起伏規律?本來在香港生產的大批量成衣業務,進入成本更加低廉的深圳?寶安一帶,勞動密集型的香港制衣廠,日近凋敝?今天的龔港華,是上海一駐港公司的職員?辦公樓坐落在繁華的金鐘地段?公司繁華過,現在也只是平平?
今天的龔港華,與年邁的母親生活在一起?20歲出頭的女兒在澳大利亞上學?6月下旬,女兒將回港,既是探親,更要緊的是家里人要為第三代人的畢業就業事宜,進行共同“探討”?是留在異國即刻踏入職場,還是先回港來,在比較熟悉的環境內操練一番,在社會經驗和職業范疇里取得種種經驗,然后再步入更加廣闊的天地?權衡和取舍,在香港這家普通居民的生存路途上,仿佛是一架一時難以駕馭的蹺蹺板?
龔港華和自己的母親,在80年代中期“聚水”于香港,新世紀初,龔港華與自己的女兒,卻在為以后時日內的是聚是散,分心勞神?在與龔港華的交談中,她經常會說到上海(這是她嘴里的內地的代名詞)和特區,特首與選舉,選舉與民意,民意和機會,機會與生存,等等?上下語意環環7項相扣,幾乎密不可分的表述,使得我必須聚精會神地聽著她的講話,而不容遺漏?
臨近分手的時刻,我對老同學龔港華說,當年的同學情意和信任,為我們今天的談話“打底”,彼此坦誠,非常真摯;我們當年的經歷,你在崇明島,我在北大荒,動亂和劫難,都在我們腦子里烙下了難以泯滅的記憶?這20多年,我在上海,你在香港,“一國兩制”,你今天說的,我都能聽懂,我今天講的,你也能夠明白?只是我們兩個人講述的“內容”中,有差異,有不同;我們不討論這些,我這個上海記者關心的,你這個香港居民期待的,也就是我們的共同之處,就是寄希望于香港更加穩定和富有發展的明天?龔港華用非常明確的口吻回答:是的?
龔港華所在辦公樓的窗外,一塊空地上留著已被拆除的房屋的痕跡?龔港華說,這里原來是英國人駐兵的營房,后說是要造辦公大樓的,后來市民反對,面臨維多利亞海灣,這么好的地段,不應該再造高樓了,現在的方案是要構建一塊綠地?
龔港華生于港,歸于港,中間時段生活在上海?在她的生活里,港華兩字已經永遠不能分割?于港于華,苦苦思索的緣由基于此,遠遠展望的期待也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