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合資企業的“結婚十年”后

沈嘉祿

就像女作家蘇青對“結婚十年”后的文學性描述,中外合資企業在度過了蜜月期后,往往會鬧一些矛盾,如果僅僅是管理方法和理念的差異,倒也容易溝通解決,要是互相搶對方碗里的飯,感情破裂就不可避免了?

走進上海辛克試驗機有限公司的廠區,記者眼睛一亮,空間雖然不很大,但環境相當整潔,迎面走來的無論是工程師還是裝配工,精神面貌很是振奮,也許是他們都換上了深藍色的新裝,新裝胸口縫上了新的LOGO?

公司總經理范克雄對記者說:“換了裝,意味著第二次創業開始了,大家憋了一口氣,要打造自主品牌的拳頭產品,將失去的市場搶回來?”

第二次創業,在當下的語境中,多少透露出一絲悲壯,它讓人想到東山再起?收復失地,還有背水一戰的毅然決然?

蜜月期的笑聲

這家企業的規模在工業實力雄厚的大上海應該不算大,但也有不短的歷史了?它的前身是玲奮電器機械制造廠,籌建于1948年,位于浙江中路的玲奮大樓里,故有此名?生產馬達?小工具?螺絲攻和絞板等,次年開始仿制美國火花式100磅平衡機?建國后的1956年,這家企業在公私合營的浪潮下,與幾家同類工廠合并,產品目錄上還出現了火花式平衡機?搪缸機?磨汽門機?罐裝封口機等?到了1958年,再與新力機械廠合并,改名為上海試驗機廠,1960年再次引進了三家企業的一部分技術工人,產品更趨專業與精密,技術隊伍進一步擴大,初步奠定了一家專業試驗機?平衡機生產企業的格局?

進入改革開放階段后,這家企業又吸納了上海機床電鍍廠的部分職工,企業職工人數進一步擴大,技術人員也超過100人?數十年來,上海試驗機廠是國內最大的平衡機試驗機制造企業,產品在全國試驗機行業居于無可比肩的領先地位,市場占有率高達80%,是當時國家明文指定的取代進口動平衡設備的關鍵制造商?第五代的硬支承動平衡機及自行研發的各類專用動平衡機等一系列高科技含量產品也成熟推向市場?“我們的產品與國際同類產品相比,也可以說毫不遜色?”范克雄自豪地說?

動平衡機和材料試驗機是派什么用場的呢?簡單地說,它們都是測試設備的一種?動平衡機測試的對象是所有具有旋轉功能的零部件和設備?通過動平衡的測試?校正,實現測試對象的平衡,達到其提高轉速,降低噪聲,延長壽命,節約能耗的功效?動平衡機廣泛應用于電機?風機?造船?汽車?航天?航空?電站設備?高速列車?機械制造?家用電器?國防工業等領域?而材料試驗機主要應用于對各類金屬材料?非金屬材料的拉伸?彎曲?壓縮等常規力學試驗,是一種材料物理性能檢測的檢測設備,廣泛應用于航空航天?國防軍工?石油化工?車輛制造?機械制造?電線電纜?塑料橡膠?紡織纖維?陶瓷建材?金屬材料及制品?食品?醫藥包裝等眾多行業及領域?隨著國民經濟的發展,新材料等大量涌現,這兩大類的測試儀器需求越來越廣闊,市場前景日益看好?中國制造業要趕上國際先進水平,從制造大國成為制造強國,肯定離不開動平衡機?材料試驗機這兩大類的高精度測試類儀器?

“90年代初,隨著國際同類產品升級換代速度的加快,中國測試技術可靠性與穩定性不高的毛病就拖了機械制造業的后腿,我們的產品與國際同類產品的差距也越來越大,為了少走彎路,我們打算在國際上尋找合作伙伴?先后找了美國的霍爾曼公司和德國的卡爾·申克公司,它們兩家都是行業的佼佼者?”范克雄回憶當時的經過時說,“經過較長時間的認真考察,我們最后拍定了跟德國人合作,申克公司技術更加過硬,特別是他們的平衡機,可靠性和穩定性都比美國人的更好,市場知名度也更高?”范克雄當時是副廠長,參與了合資談判的整個過程?

談判很順利,接下來就是簽約,換文,擁抱,干杯?新生企業叫作中德合資上海申克試驗機有限公司(簡稱SST),雙方各占50%股權,合資期限為50年?1991年夏天成立時的注冊資金是860萬德國馬克?按照協議,德方先期投入了第一筆資金,培訓費和技術費都包含在內?真金白銀才占總額的30%,約100萬馬克,折合成500萬人民幣?不過這個全廠合資項目是當時機電局范圍內規模較大的了?

范克雄說:“我們對合資的期望就是:引進德國人的核心技術,完成產品的升級換代,借他們的力量打開國際市場,資金并不是我們跟他們合作的最大誘因?”

同樣按照協議,合資后的第一任總經理由中方擔任,德方派出一名代表任副總經理?原來要求有一名技術人員到位,但這名協議規定的技術人員始終沒有來?兩年之后卻派來了一名財務經理?

在吸引外資熱情高漲的大環境下,應該說,中國企業的誠意是世人共認的?在中方任總經理的4年里,申克試驗機有限公司的業績相當不錯,年銷售收入從1400萬元開始,以每年40%的速率遞增,最好一年達到7000萬元?德國人提供了一些技術,比如電測系列技術?H系列動平衡機等,新產品也開發出來并占領國內市場,特別是CAB590電測箱這個品種銷售情況出乎意料的好?按照協議,銷售利潤是兩家共享的,各得50%?

一位親歷整個過程的工程師對記者說:“有些產品屬于通用技術,過去我們也在生產,但不如德國人先進,他們的產品簡潔,原材料節省,外觀看了又相當舒服,于是我們就將他們的產品取代了原有的產品?”

第一屆董事會是到德國卡爾·申克公司總部開的,會前還在公司外面廣場上舉行了升旗儀式,絢麗的朝霞下,昂首仰望五星紅旗冉冉升起,民族自豪感在中方代表心中油然而升?

合資第二年,上海申克試驗機有限公司被上海市政府授予“先進技術型企業”?1996年,公司取得了國際權威機構德國萊茵技術監護公司的ISO9001質量認證證書?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我們不會否認,合資初期,我們在德國技術的引進?消化和吸收方面確實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但隨著雙方合作的深入,文化背景與價值觀的差異日益顯現?”范克雄說?

文化背景的差異是明擺著的,在合資之前雙方都有認識的,難道一定會形成不可逾越的壕塹嗎?

“第二任總經理由德方出任,在管理理念上就與我們發生了沖突?舉一例,以前我們的產品雖然在國內處于領先位置,但一直不敢開高價,是靠跑量贏得客戶和利潤的,幾十年來一直是這樣做的?但德國人認為,申克這塊牌子的含金量是很高的,應該抬高價鈿?他們對生產成本的計算也與我們不一樣?我們多次在董事會上提出,但德方總經理就是不聽?事實上呢,這種做法使我們失去了一部分市場?在他任職的幾年里,我們的市場占有率下降到60%,人才流失的情況也出現了?我們企業有個傳統產品——材料試驗機,市場銷售很好,但這個德國人認為,這個產品并不屬于合資協議中規定的,應該停產?但這個產品一旦停產,就意味著這部分生產工人沒事可干了,要下崗了?德國人可不管這些,他們開出的方子就是裁員,他們認為這事在德國就是這樣處理的?他們不知道中國的實際情況,下崗在當時已經對政府與社會形成巨大的壓力,如果企業能夠通過正常生產來實現自我消化,那不是對職工?企業和社會都有利嗎?”

范克雄也承認,材料試驗機這一塊生產的利潤確實很低,但可以通過跑量來達到預算要求?而德方總經理與中國人計算成本的方法不一樣,即使中方扳碎了揉起來跟他細細分析,他就是認死理,一個勁地要砍項目?結果,雖然在中方的據理力爭下保住了傳統產品,但德方總經理執掌大印的幾年里,銷售急劇下降,年年虧損?

中德雙方的蜜月期令人遺憾地結束了,而且沒有續上理應感情穩定發展的后蜜月期?

“最致命的一點是,我們居然發現德國卡爾·申克公司在1999年另起爐灶,在上海普陀區找到一個合作伙伴,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成立了一家申克機械有限公司,連名字都跟我們一樣,LOGO上只比我們少了一個漢字‘申?據悉,他們在向上海市政府有關部門的申請報告中鄭重承諾:不生產與上海申克試驗機有限公司同類的標準產品?但不久在國內的動平衡機市場上同時出現了兩個申克品牌,生產銷售同類產品,這對我們上海申克試驗機有限公司的產品是一個意外的沖擊?更讓我們意外的是,他們跟我們打價格戰,同樣一臺機器我們開價150萬,他們跟客戶報價120萬,我們只得以降價應戰,結果損失慘重?而我們國內沒有的設備,他們開價奇貴,以這部分的利潤來彌補那部分的虧損?最直接的問題是,對大多數客戶而言,這兩個申克品牌給他們帶來識別上的混亂,真假難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跟夫妻感情破裂一樣,婚姻走到頭了?

十年“婚姻”的反思

合資10年后,德方就中止了技術引進,“市場占有率下降,技術也得不到發展”?同時合資企業的德方違背承諾,另立合作企業的事實,造成了我們這個中德合資企業的發展之路舉步維艱?再有,只顧眼前利益而對外拓展不力?這個局面已經遠離我們的預期?強扭的瓜不甜,只得分手?”范克雄說?

為了制止這種混亂的局面,也為了更好更切合實際地維護中方的利益與權利,更為了保留和持續發展中國民族工業自身具有的高端技術,不久前,中方投資者上海電氣實業公司毅然終止了與德方50年的合資合約,斥巨資收回了德國卡爾·申克公司的全部股份?

上海電氣(集團)總公司憑借其擁有的巨大經濟實力,在原上海申克試驗機有限公司的基礎上,進行資產重組,加大投資和技術革新的力度,同時啟用新名稱——上海辛克試驗機有限公司?

在2004年企業困難時期出任總經理的范克雄稱:“作為研制高精度檢測儀器設備的現代化企業,上海辛克試驗機有限公司具備了集研制?開發?設計?制造為一體的,適應市場所需和各種動平衡機和材料試驗機等大型設備的制造能力,在產品的設計應用和改良升級中引入國際先進標準?我們掛牌后,已經接到國外不少訂單了?”

記者在裝配車間看到,由印度和泰國訂購的好幾套大型設備正在緊張調試中,工人們勁頭很足,午飯后的半小時休息時間里還在忙活?

辛克公司還承諾,對原上海申克試驗機有限公司的產品提供終身服務,客戶不必擔心也無需另覓服務維修單位?

回顧16年的合資經歷,作為親歷者的范克雄相當感慨?他堅信當時與外國企業的合作在方向上沒有錯,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初,大家都在摸著石頭過河,摸到石頭,總比摸不到石頭而被石頭絆倒要好得多?

“當然,教訓是深刻的?外國資本與你合資,當然是要賺錢的,這個我們肯定能理解?他們看中中國的廉價勞動力和成熟的市場網絡,這個我們也清楚?但是,這里有一個商業道德的問題,我們必須要恪守契約?比如,德方不顧我們合資的現狀,另起爐灶,以同類產品與自己的合資公司爭奪市場,這種現象在中國有一句成語可以形容: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不是這樣?另外,我們還看到,合資公司成立后,海外銷售網絡都被他們掌控,同樣一個產品,在國內是這個價,德方以成本價拿到后銷到國際市場上,立馬翻幾番,利潤都被他們吃去了?我們沒有銷售渠道,眼睜睜吃虧啊?而國內的銷售渠道,本來就是我們花數十年時間建立起來的,現在他們也熟悉了,他們成立申克機械有限公司后就用這個渠道來跟我們競爭?第三,我們這個企業過去有一個品牌,雙龍商標,在國內市場上名氣很響?合資后,只能用他們的申克商標,‘雙龍就困死在泥潭里了?所以我們一定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品牌?過去我們上海有不少名牌,在合資后都銷聲匿跡了,外國人是很看重牌子的,一個名牌的確立,要多少投入,多少時間啊!最最關鍵的是,合資雙方不能以50%的比例來占股,中方應該控股,應該有主導權?最好還要有職業經理人來執行董事會的決定,當好CEO?這個我們經驗不足,吃大虧了?”

范克雄最后說:“現在,股份轉讓程序已經完成?如今上海辛克試驗機有限公司脫胎換骨了,取代了上海申克試驗機有限公司,我們相信,公司的經濟實力和社會信譽一定會隨著投資的加大和產品質量的提高而增加?比如我們自主研制的第六代應用電腦技術的新產品,決不會輸給德國人?第二次創業開始了,我們有信心追上國際水平,追回失去的市場份額?我再告訴你,在條件成熟的情況下,我們還會到國際同行業中尋找有誠意的合作伙伴,將我們的品牌做大做強?你不能因為配偶不忠,在離婚后而終生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