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帶我回家

2007-07-04 20:17:14
小說月報 2007年11期

達 理

1

我的腳幾乎沒離開剎車板,聽任銀色的本田CRV停住擁塞的車流里左顧右盼。前面妤像出了交通事故。漫長的等待

讓車陣中的人們開始伸懶腰,打哈欠。情人們趁機擁吻,女人們忙著對了后視鏡涂脂抹粉。我前面的尼桑里,跳下一位西裝革履的絡腮胡子,拼力試圖按下翹起的后車蓋,但那株新買的圣誕樹不屈不撓地把頭伸出后備廂外。絡腮胡子踹了一腳后輪胎,轉身時向我無奈地聳聳肩膀。

“圣誕快樂!”我笑笑向他招招手。

“圣誕快樂!”他邊拉車門邊向我喊,留下一個和氣的笑容。

車流挪動起來,車陣立即精神抖擻。滾動的車輪濺起一片猶如天籟的歌聲。我搖下車窗,前方左側的廣場上,一群盛裝男女正在彩燈絢麗的樅樹下唱圣誕歌曲。節日的歡樂綻放在每一張笑瞼上,跳蕩在每一扇燈火輝煌的櫥窗里——這是我在異鄉迎來的第十五個圣誕節了吧?車子的后備廂里,塞滿了剛買的烤火腿、三文魚排、煙熏火雞,還有什么奶油蛤蜊湯罐頭、藍莓派、意大利米蘇蛋糕……可每年的圣誕派對上,嚼著蘸了山楂醬的烤火雞,眼前跳動的永遠是北京四合院里除夕夜的燈火。全家人圍著桌子,在此伏彼起的爆竹聲中包著三鮮餡兒餃子:一盤盤年夜菜從每個親人的手里傳到桌上。來自奉化青山綠水間的祖母,端坐在盛開的水仙花旁,執拗地轉著她的小石磨。被水泡脹的糯米從圓圓的磨孔中喂進去,白色的米漿瀑布似的從磨盤間淌下來。一朵小小的紅絨花,在祖母的鬢發中淺淺地笑著。祖母的黑芝麻湯圓,在歡聲笑語中出鍋的水餃,嫩綠的花莖上包了燙金紅紙的水仙……我心中真正的節日,一年年地淹沒在這異鄉的圣誕歌聲中。我的女兒琳達,還有琳達未來的兒女,他們還會知道怎樣過自己的節日嗎?他們還會知道我們曾經有過什么樣的節日嗎?

琳達就讀的柏克萊眼科學院今天開始放假。小丫頭原計劃和同學一起去太浩湖滑雪,聽說在中國出差的父親不能趕回來過節,便臨時決定回家陪我過圣誕。這多少令老媽怦然心動。我一面加大了油門,一面盤算著今晚的菜譜。即使只有我們母女倆,也應該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犒勞一下孝心未泯的女兒。

我住的地方在密爾布瑞小城百老匯大街的一個路口右拐。

不遠處一道蜿蜒起伏的山脈,挽住了太平洋上洶涌奔騰的霧氣。山外的舊金山常年“霧鎖金門”,盛夏都難得穿短袖衫;而被山脈庇護的中半島地區卻陽光明媚,晴空萬里。選址在密爾布瑞市的舊金山國際機場為這座小城帶來了豐厚的稅收。由于密爾布瑞市議會立法通過不得在該市設夜總會和酒吧,這座溫馨寧靜、治安良好的小城便成了“嬰兒潮”一代的退休天堂。經過整整六年之后,我們在山腳下一條被玉蘭樹濃蔭覆蓋的小巷里,買下了屬于自己的房子。

2

我把手伸到車窗上方的遙控器上,正準備打開車庫門,只見白色的自動門早已卷了上去。

是琳達先到家了?可車庫里沒有她的紅色凱美瑞。我迅速掃一眼路邊,也沒見到她車子的蹤影。心倏地緊縮起來。是出事了?是什么人撬開了大門,打開了車庫?

我跳下車,沖向連通車庫與餐廳之間的防火門。防火門鎖著。這扇有彈簧自動撞鎖的金屬門,任何時候都會自動關閉、自動鎖死。

我掏出鑰匙,推開防火門,按下門旁的開關。燈光立即照亮了餐廳、廚房,還有餐廳玻璃門后的客廳……一切都如我早上離開時一樣秩序井然。

我長長舒了口氣,腦子里閃電般追索著早上出門時的分分秒秒。記得就在我打開發動機,準備按遙控器關車庫門的那一瞬,手機響了。丈夫大維從北京打來長途,說公司業務太忙,實在趕不回來過節。我一定是邊發動車邊接電話,把關車庫門拋在了腦后。大門就這么開了一整天。

好在這里是個治安極好的社區。好在美國的盜賊大多胸懷壯烈,只對搶銀行雄心勃勃。我家車庫里除了掛滿一墻男人用的修車工具,就是剪草機、除蟲劑之類,人家還不屑于屈尊光臨呢……想到這兒,又暗自阿Q似的慶幸起來。多虧女兒還沒回家,多虧老公隔著十萬八千里。不然,今兒晚上我還不得一敗涂地?

記起車還沒進庫,買的東西也沒卸車,連忙轉身向車庫走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不知從什么角落響起一聲蒼老的咳嗽。

全身的毛發霎時豎了起來。

黑暗中,車庫門邊,我看到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在向我移動。

“誰?!干什么你們?!”思維突然短路了。弄不清自己怎么會發出那么陌生那么怪異的喊叫。想去打開車庫的燈,手竟怎么也找不到平時閉眼都能摸到的開關。

“哦,對不起,我們一定嚇到你了。”一個溫柔親切的女人聲音,悠悠地從凄冷的夜空中飄下,輕柔地托起了我出竅的驚魂。手終于找到了開關,按亮了車庫燈。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對七十六七歲的美國老夫婦。

老婦人滿頭銀發,磚紅色的法蘭絨連衫裙外,套著肯尼迪夫人杰奎琳時代的米色羊毛衫。式樣過時、質地精良的那種。坐在電動輪椅上的老先生,即使沒站起來,估計至少也有一米八二以上的個子。他是覺得冷吧?抱在胸前的雙臂微微顫抖。膝上搭了條磚紅底色的花格開司米披巾,那一定是妻子從肩上摘下為他御寒的。

“我叫康妮·賽米爾。”老婦人的微笑中有我能觸摸得到的歉意。她那對深陷在細密皺紋中的眼睛,竟讓我想起了長眠于九泉之下的母親。她拍拍老先生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說:“嗨,小男孩,告訴這位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老先生慢慢仰起臉,嘴唇抖了抖,與妻子對視片刻。藍灰色的眸子雖已渾濁,但目光卻如嬰兒般清澄。原來眼睛和目光不是一回事。眼睛美麗,不見得目光動人,我想。

康妮愛撫地摸摸他的臉,笑笑說:“瞧,我的小男孩還害羞呢。”她走上一步,向我伸出手,“他叫杰瑞·布朗。請問您怎么稱呼?”

我猶豫著把手伸了過去,滿心是解不開的疑竇。一對挺體面的美國夫婦,難道不懂美國最起碼的規矩?房屋家園,是每個家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城堡。“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幾年前的萬圣節之夜,得克薩斯州一位醉酒后誤入他人私宅的日本留學生被屋主當場擊斃。法庭判殺人者無罪。

“我叫伊雅·鄭。你們這是……”

“很高興認識你,伊雅。”老太太握住我的手說,“我們準備回家,可輪椅沒電了。想找位鄰居幫忙,為輪椅充電。”

鄰居?我從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兩位鄰居。

“你們也住這兒嗎?”我問。

“是啊。”老太太用手指指北邊,“就在你家背后的山坡上。”

上帝,有這么套近乎的?背后山坡離這兒可遠著哪。至少也有五英里,走路還不得一個多小時?

“車庫門反正開著,那不是插口嗎?”我指指車庫的墻角。

“車庫門是開著,可喊了半天沒人應。我想一定是忘了關門,也就不敢離開了,只好一直在這兒等。沒有主人允許,我們哪能擅自充電呀。”她說得平平靜靜。

我語塞了。看一眼冷得瑟瑟抖動的老先生,我久久說不出話來。連忙幫他們插上充電器,把車子泊進車庫,把購物袋拎進廚房。

“這電得充很久呢,你們先進屋坐會兒吧。”我的邀請是因為愧疚,老夫婦也沒有推卻。

康妮把杰瑞攙下輪椅。我伸出手臂,想和康妮一起扶他走進客廳。

康妮向我搖搖頭,使了個眼色,“杰瑞喜歡自己走,是嗎?”

我松開手。身軀高大的杰瑞慢慢挺起微躬的后背。他邁出左腿時,雙手不由自主地扶住了門框。

“他平時用助步器慢慢走,可這會兒沒帶來。”康妮向我解釋著,湊到杰瑞身邊,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腰,仰起臉向杰瑞笑道:“你需要一支拐杖。來,Honey,把我的肩膀借給你吧。”

我把他們安頓在客廳的沙發上。

康妮麻利地疊好自己的披肩,把它和杰瑞的貝雷帽一起放在壁爐邊的高背椅上。又從羊毛衫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疊梳,為老先生梳理起稍顯凌亂的頭發。把幾綹略長的發絲從左邊梳向右邊,遮住中間火山口似的禿頂,口里自言自語地念念有詞:“嗯,我們在中間的這片荒地上植樹造林,讓荒山野嶺綠樹成蔭……哇,真酷!”她捧起杰瑞的臉端詳片刻,扭臉對我眨眨眼說:“伊雅,你看我們的小男孩是不是變成帥男孩了?”

我對杰瑞做了個“完美”的手勢,杰瑞還我一個微笑。那嬰孩般不含任何雜質的笑臉,給我一種久違的感動。無意中瞥見他腳下那雙薄薄的毛巾布拖鞋——再細心的妻子,也有百密一疏的過失。這種季節,怎么能讓老先生穿拖鞋出來散步呢?

我把溫控器撥到華氏七十二度。又從車庫里拖來兩條人造碳棒,塞進客廳的壁爐。

見我捧出一大盒點爐子的火柴,杰瑞眼睛里亮起了兩顆星星。那是小男孩看到電動玩具時的驚喜,“我來點火,Please!”

我無法拒絕這個大孩子的請求,“行嗎?”我望望康妮。

她向我聳聳肩,“哦,可憐的孩子,他最喜歡壁爐。壁爐就是家。”她把八英寸長的大火柴棒遞給杰瑞,“來,Honey,給伊雅看,你一次就能把火劃著。杰瑞是最棒的!”

“嚓——”火焰在杰瑞的笑臉中盛開。他興奮得連脖子都紅了。

康妮把火柴棒送進壁爐。“噗”的一聲,金紅的火苗如招之即來的精靈,在爐膛中歡歌狂舞。

窗外起風了。燃氣爐中送出的熱風如暖暖細流,一絲一縷地浸透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火焰在爐中輕聲爆裂,暖風在屋頂低吟淺唱。剛才在車庫里一直表情木然的杰瑞,此時心滿意足地倚在沙發里。跳蕩的爐火映紅了他的臉,灰藍色雙眸中的冰雪,被瞳中的火焰一點點融化了。

我把大包小裹的食品塞進冰箱,在水龍頭下沖洗著茶具,聽到客廳傳來杰瑞的聲音:“我想要……咖啡,Please!”我隔著廚房的落地玻璃門,看見坐在小沙發上的康妮往前探著身子,向杰瑞歪頭笑道:“歡迎光臨星巴克,請問這位帥哥,您要哪種咖啡呀?”

“Franchroast。”他說得磕磕絆絆。

康妮親昵地摸摸他的臉,“好孩子,你的咖啡馬上就好。”

康妮的舌頭在口腔里發出俄語中奇妙的卷舌音,把咖啡攪拌器的飛旋聲模仿得出神入化。“好了,先生。請您過目,真正現打磨的Franchroast。現在,我們開始煮咖啡。哦,這兒應該是HYATT的五星級咖啡廳啦,星巴克哪有為客人現打咖啡豆的!”她惟妙惟肖地做出一連串注水、裝咖啡粉的動作,幾秒鐘后,“咖啡”便在她口腔中發出朝氣勃勃的沸騰之聲。

“嗯,加一點兒奶,加一點糖……”康妮的模仿精準利索,沒任何拖泥帶水的廢動作。

“我要夏威夷黃砂糖!”杰瑞極認真地打斷康妮。

“對,這位先生喜歡黃砂糖。杰瑞先生是我們的常客,我當然不會忘嘍。來了來了!快聞聞……”康妮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著那看不見的咖啡杯,慢慢地送到杰瑞唇邊,另一只手還不停扇動著:“小心燙著!來,嘗一口,多香的Franchroast!杰瑞閉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副如醉如癡的樣子,然后一板一眼地說:“我——要——喝——真——的——Franchroast!”

我終于忍不住笑出來。

讀大學時,一次偶然機會,我觀摩過一節戲劇學院表演系的無實物小品練習。康妮剛才的無實物表演,可以和中國春節晚會上的專業表演大師媲美。他們是一對自得其樂的頑童,心無旁騖地玩兒著一個自編自演的游戲。他們的快樂也像陽光一樣照亮了我的心情。

“多巧,我這兒正好有Franchroast。”我舉起玻璃瓶,向他們搖了搖,“正宗的哥倫比亞咖啡豆,法式烘焙。”

康妮雙手合十,驚喜地瞪大了眼睛:“哇,中國人也喜歡喝Franchroast?”“對嘛,就像美國人也喜歡喝茶。”我把打磨好的咖啡粉倒進濾紙,“世界都成地球村了,村東和村西,不就是鄰居嗎?現代科技把不同文化的距離越拉越近,鄰居們的生活方式當然也會相互影響,互通有無。”

“沒錯。鄰居之間只要多走動,多溝通,就不會有九一一和伊拉克戰爭了。”

“那選你當總統吧,康妮?”我把煮好的咖啡端到茶幾上,“杰瑞,你運氣不錯,湊巧這兒有夏成夷黃砂糖。那罐是蜂蜜,不知你們喜不喜歡?”

“謝謝你,伊雅。我們多想喝自己用豆子打磨的咖啡啊!這才是有家味道的咖啡呢!”

做一壺自己打磨的咖啡,就如美國人吃一片蛋糕,中國人泡一杯茶,更不是什么奢侈。既然對有“家味道”的咖啡情有獨鐘,康妮為什么不親手去做呢?易如反掌的事。

我又去了趟車庫,充電器仍亮著紅燈。手機充電都要一兩個小時,更何況是一輛電動輪椅。夜黑風疾,一對老人家,怎么推輪椅上山?車到山前必有路,等會兒再說吧。我眼前的當務之急是趕快準備晚餐。琳達每次回家,都像只餓綠了眼睛的狼崽,如果飯沒做好,她準能把冰箱翻個底朝天。

我取出在COSTCO剛買的新鮮三文魚排,撒了些鹽和胡椒,澆一點兒橄欖油和白葡萄酒,塞進375度的烘箱烤8分鐘,琳達百吃不厭的烤魚就大功告成。又抓了幾把蝶狀意大利PASTA扔進沸水煮著,火速將意大利肉腸、蘑菇、青刀豆、紫洋蔥用黃油炒熟,之后用罐頭的BASIL醬和帕米桑汁司粉把二者攪拌均勻,一道正宗的意大利PASTA便可粉墨登場。必不可少的沙拉是冰箱里現成的袋裝蔬菜,另切一只加州鱷梨,撒一把烤松子和無籽葡萄。至于湯呢,開一聽奶油蛤蜊湯罐頭,加一些鮮奶稀釋之后煮沸,上桌前放一勺碧綠的芹菜末,白綠相間,素雅端莊。然后心中竊笑,半個小時一臺戲,熱熱鬧鬧,赤橙黃綠,玻璃洋相。與甲天下的中國美食相比,西餐也許更值得一吃的是餐具與氣氛罷了。

我一面準備著餐具,一面期待著門被撞開,女兒像陣風似的飛進家里——門沒響,電話鈴響了。

“媽,我得挺晚才能回家,實驗還沒做出來。真對不起。您先吃吧,別等我。多留點兒好吃的就行了。吃了一禮拜沙拉,我都快成兔子啦!”

這個壞丫頭在關鍵時刻的背信棄義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老媽了如指掌,見慣不驚,但還是有些悻悻地解下圍裙,慢慢走出廚房。

客廳里,康妮正跪在地毯上,兩手不停地搓著杰瑞的小腿。

“你看,”她撩起丈夫的褲腳,露出小腿雙側一片片淤血似的褐色斑塊,“自從坐上輪椅,缺少運動,血液長期流通不暢,這些毛細血管總是供血不足,就壞死了。”

老先生像一個聽話的孩子,百依百順地任康妮揉搓著自己。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妻子的目光里流淌著脈脈溫情,還有一絲無法言傳的、深深的悲涼。

“不介意的話,你們就在這兒吃晚餐吧?我先生出差了,女兒很晚才回來。”我收拾起茶幾上的托盤,撿起用過的杯盞。意大利肉腸和BASIL的濃香飄進客廳,我順手關上通往廚房的玻璃門。

康妮站起身,嘴貼住杰瑞的耳邊,柔聲柔氣地問:“伊雅留我們在這兒吃晚飯呢。你餓不餓呀,Honey?”

杰瑞緩緩眨了眨眼睛,頓在那里。突然,被爐火照亮的雙眸中閃出奇異的光彩。他伸出手臂,指著壁爐上方的一幅畫,一字一頓地說:“這——幅——畫——很美。你聞到那兒的花香了嗎?”

墻上是幅中國旅美畫家丁紹光的云南重彩。一位美麗的傣家姑娘抱膝坐在花叢邊。鬢角一朵碩大的玉蘭,默默地伴姑娘仰望著夜空中的朗星明月。傣家姑娘像在祈禱,也像在許愿。

對于杰瑞的所答非所問,康妮不但沒有追究,反而歡喜地把丈夫攬進懷里,并在他漸漸泛起紅潤的面頰上留下一個響亮的熱吻:“Honey,今天是個奇跡!你老能像今天該多好!”

受到稱贊的杰瑞也笑了,居然有幾分羞赧。一只削瘦的長著老人斑的手,在妻子的膝上輕輕地摩挲著;道不盡的千言萬語,仿佛都由這無言的撫摸來傾訴了。

康妮說,這是他們吃得最開心的一頓晚餐。杰瑞從沒像今晚這樣,吃得這么多,這么盡興。因為一切都是家常味,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標準化產品”。

難道你們天天吃“標準化產品”?我知道很多美國老人會從超市買現成的微波爐食品,但不至于從不自己做家常飯吧?

康妮不時拋來一個個謎團。但她不提的事情,我矢口不問。

康妮說,杰瑞曾是美國應用材料公司產品研發部的一名高級工程師。退休前,他一直在這家公司工作,并被稱之為研發部的“金頭腦”。

“天下真小。我丈夫也在這家公司工作,他在營銷部。”我舉起手中的白葡萄酒,和杰瑞手中的番石榴汁碰杯,“我先生叫賀大維。我想,他應該知道杰瑞·布朗的名字。這真是應了我們中國人的一句老話,叫做緣分。來,為我們的緣分干杯!”

杰瑞進餐時很紳士。不知學理工的男人是不是都這樣,連吃飯都認真專注。他往奶油蛤蜊湯里撒了些胡椒粉,穩穩地把湯一勺一勺地送向嘴邊,不發出一絲聲響。偶爾有一滴湯汁沾在唇邊,康妮連忙拽起他胸前的餐巾,小心翼翼地拭凈。

忽然,杰瑞的湯匙停在了唇邊,思忖良久,趔趔趄趄地迸出一句:“蒜茸——面包呢?……”

康妮愣住了。“再說一遍,Honey!今天怎么了,你記得喝這道湯配蒜茸面包!”

她瞄一眼桌角的面包籃,里邊放著一條切成段的法式棍面包。TRADER JOES天天出售當日出爐的新鮮而包,我從貨架上取下來時,裝在紙袋里的面包還是溫熱的。

她有些尷尬地望著我:“對不起,杰瑞經常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

“沒關系,小事一樁。”我站起身,走進廚房,把一節面包一剖為二,涂些奶油,抹些蒜泥,用烤箱余熱烘了幾分鐘。再撒些色澤鮮艷,但并不辛辣的干紅椒粉和意人利干香菜粉。

康妮跟我走進廚房,隨手關上廚房門,“對不起,太給你添麻煩了。”她輕聲告訴我,杰瑞退休之前,他的妻子諾麗塔死于乳腺癌。遠在波士頓的女兒伊蓮娜嫁了個富商,難得回來。三年前,杰瑞被確診為患了阿爾茨海默癥。“你應該知道,這至今仍是不治之癥。最好的醫生也只能盡力拖延病癥的進程。”

冰冷的潮水慢慢地沒過了胸口。我的母親就死于阿爾茨海默癥,也稱之為老年癡呆癥。母親的癥狀表現為性格劇變。一生賢良的母親,在晚年變得刻薄猜忌,吝嗇自私;動轍狂暴煩躁,口出妄語,甚至無緣無故地打過醫生一記耳光。我曾為此痛心疾首,更為她的惡言惡行而羞恥難當。后來,直到現在——多少次夢醒,多少次掃墓時,長跪于母親墳前,我都為自己當年醫學上的無知而愧悔莫及,更為自己當年的羞恥而羞恥。

教我明了這一切的,是一九九四年罹患阿爾茨海默癥的里根總統。在尚未完全喪失神志時,里根曾手書向熱愛他的美國民眾告別:“現在,我開始了旅程,它將帶我走向生命的落日。但我知道,美國永遠會有一個輝煌的黎明。”

我為此專門在網上查了阿爾茨海默癥的種種資料。終于得知,這是一種與神經性遞質的生物合成酶活性降低有關的頭腦變性疾病。病理改變表現為大腦皮質的大面積萎縮和神經細胞的變性。癡呆、健忘、抑郁、癲狂、妄想……都屬于它的病癥范疇。我母親恰恰屬于癲狂妄想一類。當時為她治病的醫生并沒有做出正確的診斷。

康妮說,杰瑞三年前與女兒通話,忽然叫不出女兒的名字。正吃著午飯,卻無法回答自己吃的是什么。女兒從波士頓飛到舊金山,帶父親去醫院做了檢查。杰瑞被確診為因腦動脈硬化、腦供血不足導致的血管性癡呆。這類病人往往出現嚴重的近期記憶障礙,智能呈現行進式衰退,但人格及自知能力能較長期地保持完好。

我又暗暗為杰瑞慶幸了。

美國有多少鰥寡老人,喪偶之后由于親情的疏淡、關愛的缺失而罹患抑郁癥、帕金森癥、阿爾茨海默癥等老年性疾病。盡管有各種各樣的養老院;然而,住在那里的人幾乎每夜都聽到撕心裂肺的救護車呼嘯,隔三差五參加周圍朋友的葬禮。中午還一起在餐桌上對辛普森或黛安娜褒貶不一,晚餐時爭論的對手已經送進了太平間。那是個離墓穴只有一步之遙的殘缺不全的世界。美國孩子與父母沖突,最惡毒的一句詛咒就是“將來把你送養老院去”!坐在輪椅上的杰瑞,喪妻之后又遇到了康妮這樣一位對他關照得無微不至的第二任妻子,豈不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杰瑞津津有味地吃著蒜茸面包,彬彬有禮地對我說了好幾聲謝謝。

康妮顯得越來越坐立不安。不時瞟一眼墻上的掛鐘,掃一眼窗外。餐廳窗口臨近社區的一條小街,過往車輛在窗口留下一道道移動的光影。

“約了什么人嗎?”我用手指指電話,“有事的話,可以通話。”

“哦,不。”康妮搖搖手,“杰瑞只是要急著回去拿件東西,不然太晚了……”話說半截,下半截咽了回去。

既然東西在家里,回家不就拿到了?與晚不晚何干?除非誰在等這東西急用?半句沒頭沒腦的話,聽得我不明東西南北。把碗盞丟進廚房水槽,我跑進車庫去看輪椅。充電器上燈仍是紅的。

“這樣吧,”我向他們建議道,“電還沒充夠。天這么晚了,杰瑞坐輪椅上山也不安全,還是我開車先把你們送回家。等會兒再跑一趟,把輪椅給你們送過去。”

我的本田是雙廂旅行車。后排坐兩個人就不可能再有輪椅的空間。倘若把后排的座位放平,擱一只輪椅綽綽有余。

“Honey,伊雅說她先送我們回家,你說呢?”康妮又是柔情蜜意地征求杰瑞的意見。

杰瑞點點頭。她給杰瑞戴上貝雷帽,自己的花格披肩裹在丈夫肩上。我怕自己笑得太放肆,忙捂住了嘴。此時杰瑞的模樣實在是很滑稽。

康妮把食指立在唇上,向我做了個俏皮的鬼臉,“這是好萊塢今冬最酷的男裝款式!”

她自己身上,仍是那件薄薄的羊毛衫。

我要從柜子里找件外套,她固執地拒絕了,“不用不用,幾分鐘就到了。謝謝!”

3

這是一座接近山頂的大宅。

與周圍圣誕彩燈閃閃發光的鄰宅相比,這座連門燈都不亮的房子就顯得無精打采。

康妮從鎖孔中拔出鑰匙,用力推開兩扇厚重的雕花橡木大門。杰瑞冷不丁地掙脫了康妮的攙扶,一步跨進大門。他動作準確快捷地按下了門邊墻上的開關。門廳、客廳霎時燈火通明。

約一百多英尺的玄關,居然是中式裝飾。與門廳相通的衣帽間門,用了兩扇中式窗花。精工鑲嵌著螺鈿的檀木穿衣鏡斜立在右前方。門邊中式條案上,一匹引頸長嘶的青銅烈馬騰空欲飛。墻上掛著一把做工不俗的中式折扇,幾枝灑脫的墨竹在香檳色的絹絲扇面上迎風搖曳。

拾級踏進客廳,撲入眼簾的是一片銀灰。所有的家具都被一張張銀灰色的紡織品覆蓋著。水晶吊燈的銅桿與天花板之間,已經織上了半張蛛網。屋子里彌漫著地毯與灰塵混合的濁氣。

這是很久沒人居住的家。

康妮像后花園枝頭上跳來跳去的斑鳩,東奔西跑地推開一扇扇窗戶,“啪啪”地按亮每一間屋子的燈……

來自太平洋上初冬的季風,牽著溫潤的水汽,一路歡笑著從山頂向敞開的窗口飛奔而來。白色的窗幔在夜風中翻卷飄舞,宛如婚禮舞會上新娘的紗裙。

中半島山頂的風,帶著北加州陽光的馨香,帶著太平洋浪花的清朗,在每一間屋子里游走穿行。杰瑞張開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地道出一句:“回家了!”

康妮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家園家園,甜蜜的家園……”康妮哼唱著古老的歌謠,打開了燃氣爐的溫控器。摻些鐵銹氣味的暖風從中央空調的風孔里涌進屋子。她掀起一張張蓋在家具上的苫布——潮水退去,海岸上出現了一座座美麗的礁石。我看到了客廳中象牙色提花織錦的歐洲古典式沙發。落地燈的彩色蒂芙妮燈罩下,亭亭玉立著一位嬌羞的少女青銅雕像。她手臂上挽一籃水果,右手正把一粒櫻桃送向唇邊。沙發中間的茶幾,是一只四角包了銅飾的中式箱子,正面開箱處一片刻著如意紋圖案的圓形銅飾,上面掛著一把老式元寶鎖。

康妮說,這是杰瑞夫婦去泰國旅行時,從一個舊貨市場上淘來的。

我端詳著這只和我一樣漂流異邦的古老箱子說:“如果這是件真古董,可以再買棟這樣的房子了。”

“真的假的都不重要。”康妮掀起最后一塊苫布,那是一只放在窗下的斯坦威三角鋼琴,“只要能快快樂樂地在一起,給我們白宮也不換。是不是,Honey?”

不知什么時候,杰瑞已經雙手扶著一只鋁質輕型助步器站到了鋼琴邊。他怎么突然變了個人?是一條在干涸的泥沼里久久掙扎的魚,忽然回到了江河,歡天喜地地擁抱著江河的自由與快樂。

康妮把高大的杰瑞按到琴凳上,“彈支曲子吧,Honey。”她向我得意地揚了揚眉梢,“準備好鮮花了嗎?你一定會向我們的天才演奏家獻花的!”

杰瑞順從地坐下,向康妮和我傻傻地笑笑。

忽然,那雙長著老年斑的、枯瘦的手,在琴鍵上輕快流暢地跳動飛舞起來,沒有一絲的猶豫和停頓。我來不及弄清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就已經聽到他的指尖下山風呼嘯、江河奔涌。忽而風輕云淡,忽而月光如水。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悲喜,竟可以用指尖來一吐為快。他為此神采飛揚,連頸項、耳輪都一陣陣發紅起來。不過,聽得出他已經無法完成一支完整的樂曲。像一張受損的光盤,放不出完美的音響。肖邦的“馬祖卡舞曲”剛彈幾段,立即變成了貝多芬的“月光”。剛剛走進舒伯特多情遣綣的“小夜曲”,哈恰圖良的“馬刀舞曲”又風煙滾滾地殺將上來。他的指法極其嫻熟。童年與少年時代受到的良好訓練,可能是大腦皮質中尚未完全缺失的遠程記憶。

“肌肉也是有記憶的。”康妮興奮地拍拍我的手背,“即使幾十年不游泳,不騎車,不開手排擋汽車,一旦進入規定情境,一切都會下意識地恢復。”

當我和康妮為他的演奏鼓掌歡呼時,杰瑞的雙手忽然重重地按在琴鍵上。斯坦威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之后,杰瑞猛地站了起來。

“杰瑞?”康妮過去攙扶。他撥開了康妮的手,自己扶著助步器徑直走向了客廳旁的家庭間。

客廳是專供接待客人用的,家庭間只屬于主人和他的家人。它包容著每一個家庭最個人化的隱私;只有最親近的親友,才可以走進這個屬于主人自己的世界。

杰瑞準確無誤地按下一個電鈕。輕捷的馬達聲中,一面對角線約100英寸的大銀幕從天花板上徐徐落下。

他拿起遙控器,熟練地開啟了懸掛在屋頂的三頭投影機。倚墻排開的家庭影視中心旋即亮起星星點點的綠色熒光。他不假思索地從書架上取出一盤錄像帶,塞進了錄像機。

一幅幅茶色與白色相間的畫面上,五六歲的杰瑞穿著白襯衣和背帶褲,與年輕的母親并肩坐在鋼琴前四手聯彈。魁梧的父親微俯下身,左手為母子倆翻著樂譜,右手在頭頂打著節拍。小男孩傾身向前,專注地緊盯著琴譜。琴凳下晃著一對穿白襪子、黑皮鞋的孩子腳,它們還夠不到銅制的鋼琴踏板。

茶色的畫面換成了黑白色。五六歲的小男孩長成了十幾歲的英俊少年。杰瑞一家騎著自行車在康涅狄格的鄉村公路上飛馳。波濤起伏的麥浪。田野上徜徉的牛群搖起尾巴驅趕牛虻。橡樹下一排排白色的蜂房中掠過養蜂人忙碌的身影。杰瑞對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圓柱形金屬谷倉高喊著什么,全家人爆起一片歡笑聲。

下面應該是杰瑞在康奈爾的大學時代。

姹紫嫣紅的初夏校園,陽光在綠蔭中追逐跳躍。身著博士長袍的杰瑞與年輕學子們興高采烈地穿過林蔭道,拾級走向畢業典禮的會堂。杰瑞忽然指著遠方歡叫。同學們舉目遠眺,一道彩虹高懸天際,彩虹下是校園里飛流不息的瀑布。

星空下銀波粼粼的舊金山海灣。燈火璀璨的豪華游輪艇上,公司正在為研發部的精英們舉行慶功酒會。杰瑞向每一位敬酒的同事舉杯,笑容真誠而謙和。歲月在陽光男孩圓潤的雙頰上鑿下了棱角,眉宇間是男子漢的自信和堅毅。

墨西哥度假勝地坎昆。紅珊瑚一樣鮮艷的夕陽。杰瑞在暮色寧靜的沙灘上,牽著蹣跚學步的女兒小伊蓮娜。年輕的妻子追上幾步,遞給女兒一只插著吸管的椰子。小姑娘喝了幾口,把椰子遞給爸爸,椰子又從丈夫手中傳給了妻子。被三雙手傳遞的椰子,盛滿美滿家庭的幸福與愛情。

畫面上的杰瑞怎么忽然老了?

舊金山機場的候機大廳。栗色卷發中爬滿銀絲的杰瑞站在送行的人群中,向女兒一家揮手告別。他的手臂似乎很重,似乎他沒有力氣揮動自己的臂膀。突然,和當年坐在琴旁的小杰瑞酷肖的男孩兒猛地掙脫了母親的手,轉身向杰瑞飛奔而來。

杰瑞俯下身,張開雙臂,把孩子小小的身體緊緊摟進懷里。孩子的臉埋在外祖父肩頭,輕聲呢喃著:“外公,我愛你。”

鏡頭上沒有杰瑞面部的特寫,我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的雙肩在一起一伏地抽動。

不知什么時候起,銀幕上已經沒有了光亮。家庭間里只剩下一片清冷的月光,映著杰瑞蒼老的身影。

他取出錄像帶,把它慢慢裝進一只銀色緞面盒子里。然后雙手捧起它,交給向他走來的康妮:“我送你的圣誕禮物。”

康妮撲進杰瑞懷里。她的臉深深埋在丈夫胸前,久久不曾抬起。

杰瑞把自己的一生一世,把自己生命中曾經擁有的一切美好和輝煌,都放進了這只小小的盒子里,托付給了這個和他一樣有過美麗年華的嬌小女人……

我的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輕聲道了句“對不起”,我推門走了出去。

“媽,我到家了。你在哪兒?誰在家吃飯了?”女兒的電話。

“一對路過的美國老夫婦。”

“什么?!”琳達的口氣,儼然是飛碟降在了我家后院,“媽,你瘋了嗎?”

“閉嘴!你是中國人。中國女孩不許和媽媽這么說話!”

“我說的真話。怎么隨便就招待人吃飯,還是一對從來不認識的老頭兒老太太?萬一出點事兒,要負多大的法律責任呀!”

又是法律責任。

來美國近二十年,分分秒秒接受的都是“法”的濡染。

剛到美國,提前移民來的中國人就告誡我:看到有人跌倒,馬上打急救電話,絕不可去攙扶。萬一出差池,親屬可能會把你告上法庭;因為說不清是不是你讓他跌傷或致殘。

一位朋友的女兒,當上一家連鎖百貨公司售貨員。新員工接受培訓時被告之,如有人在商店中跌倒或出事,本店員工要盡量回避,佯裝不聞不睹。免得日后上庭作證,成為公司要賠償損失的目擊證人。

我深深知道,法律是一個文明制度的安身立命之本。多少國家法制松弛,以至貪腐橫行,百弊叢生,遲早會將一個國家拖入滅頂之災。然而,對于我這個來自東方古老中國的移民,法律有時是一枚楔進神經中的尖釘,錐心刺骨地疼痛。我一次次在情感與法律的峭壁之間行走,懷著無力飛出頭上那一線藍天的迷茫與悵惘。

接完電話,重新回到客廳,我對他倆說,我馬上回去為他們載輪椅,頂多十分鐘左右就回來。

“不,你把我們也帶下山吧。”康妮說,“等會兒我們還要去別處。”

“別處?這么晚了。”知道問得有些不禮貌,但話已脫口而出。

康妮支吾其辭地嘟囔了一句,便去攙扶杰瑞。杰瑞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不肯站起來。

康妮坐到杰瑞身邊,扶著他的后背,趴在他的耳邊嘀嘀咕咕了大半天,“聽話,等會兒帶你去MACYS(一家大連鎖百貨公司)。不是要送你一件又輕又暖的羽絨背心,一雙最最舒服的軟底氈鞋嗎?現在才八點。圣誕期間,商店每天晚上都十二點才關門……”

真要去MACYS?什么生死攸關的大事,非今晚上拖老先生下山?

康妮為杰瑞換上一雙厚襪子,一雙小羊皮船形鞋,套上一件羊毛短大衣。自己則仍是那件薄薄的羊絨衫。她緊了緊磚紅色的披肩,一手抱著緞面盒子,一手攙扶著杰瑞上了車。

4

我剛打開車庫門,琳達應聲跑了出來。

“能借用一下你的衛生間嗎?”康妮指了指杰瑞。

我趁機走進廚房,沖洗著晚餐的盤盞。女兒把沖過的盤碗一只只插進洗碗機,“他們不是住山上嗎,怎么又來這兒了?”

“那個家好像挺久沒人住了。老先生有阿爾茨海默癥……”

“多大年紀了?”

“七十多吧。”

“這么大歲數的人,還有老年癡呆癥!山上有家,偏這么晚了往外跑,你不覺得這事兒怪怪的?”

女兒越說越有理,我越聽越不知該說些什么。我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三言兩語又道不明故事的來龍去脈,只能斂氣屏聲。

驀地,客廳里傳來一聲杰瑞的低吼:“不,不去——”

我和琳達聞聲跑去。

“杰瑞,怎么能這樣?”康妮不再叫他甜心和寶貝兒。看得出,她著急了。康妮上前去拽杰瑞的胳膊,想把他從沙發上拖起來。

杰瑞的臉漲得通紅,頸上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用力抓住沙發的扶手,“不,我不去!就不去那個鬼地方——”

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康妮要把杰瑞帶到哪兒去?在山上一直神采奕奕的杰瑞,為什么現在又判若兩人?康妮帶他去什么“鬼地方”,讓杰瑞視如虎穴狼巢?

“怎么回事,康妮?我覺得,還是應該把你們送上山。剛才在家里,杰瑞多開心啊!為什么非把他帶出去呢?”

“不,不行。”從眼睛里,我看到她有難于啟齒的隱情,“我必須帶他走。”她拼命搖著頭。

杰瑞仍是釘子似的鉚在沙發里,認定那是能讓他逃離苦海的諾亞方舟。康妮又一次伸手去拉他的時候,女兒走上前去。

“別拽他。”琳達輕輕拍拍康妮的肩膀,“這年紀的人,骨質疏松,很容易骨折。再說,他情緒這么激動,對心臟、對腦血管都不好。媽,麻煩你去拿一塊熱毛巾。”她禮貌地、不容置疑地向我下達著指令,儼然主刀醫生示意護士遞止血鉗什么的。

我言聽計從。

女兒接過毛巾,一點點地替杰瑞拭去臉上頸上的汗水。又握住他的手,輕輕地在幾個穴位處按摩著,“別擔心,放松,放松……”

我從不知道女兒的聲音還能這樣輕柔。還以為這丫頭天生一個小強盜婆呢!

那雙抓住沙發扶手的手,慢慢松開了。

“來,握握手吧,我叫琳達,伊雅的女兒。我已經知道你叫杰瑞。杰瑞太太的名字叫……”女兒歪頭頓了一下,“叫康妮,對吧?”

女兒把手伸向康妮,“很高興認識你,康妮。”她小聲對康妮說,“我們能不能到家庭間去說幾句話?”

康妮點點頭,順從地跟在她的身后。

“媽,你別離開,照顧好杰瑞。”女兒又和顏悅色地問杰瑞道:“你要不要喝杯熱牛奶?可以鎮定一下情緒的。”

杰瑞垂下眼皮,搖搖頭。“我不去那個鬼地方……”他只是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自言自語,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激動和狂躁。

不一會兒,我聽到琳達好像在打電話。當康妮回到了客廳后,女兒又把我叫了過去。

“他們是中半島療養院的。”琳達平靜地告訴我。

“你怎么知道?康妮說的?”

“沒看見他們都戴了一只金屬手鐲嗎?”

“那不是情侶鐲嗎?”

女兒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臉,大笑道:“情侶鐲?老媽挺時尚嘛!”

琳達說,她早就注意到了他們手腕上的金屬鐲。她認得它們,因為眼科學院的學生常去養老院做義工。那兒的老人腕上都有金屬鐲、塑膠鐲或尼龍鐲,上面寫著養老院的電話、老人的姓名和血型,便于意外發生時迅速搶救。

“康妮為什么不早說呢?”我弄不懂。

“要不是我認出了她的手鐲,她也不會主動說的。無可厚非,誰沒點兒隱私?人都有自尊心嘛。”

“住養老院也算隱私?這有什么傷自尊的?”我更不懂了。

“因為養老院不準假,她和杰瑞是偷偷溜出來的,所以死咬著不肯說。現在養老院還不知他倆的去向呢。”

“丟了兩個大活人,養老院不得急死?”我摘下掛在墻上的汽車鑰匙,“現在就送他們回去吧?你開車載他倆,我的車裝輪椅。”

“別急。”她又把我手中的鑰匙掛了回去。“我已經給中半島養老院打了電話,還是由他們來接比較好。哎——別這么看著我。我事先征求過康妮的意見,她同意了,我才打電話的。”

“還是咱倆開車去吧。這么近的路,何必興師動眾的?”

“杰瑞的牛脾氣,你沒看見嗎?萬一骨折了、發心臟病或中風了,后果不堪設想。你不愿意天天出庭吧……”琳達說得不動聲色,水波不興。我已經索然氣盡,無言以對,默默地離開廚房,走進后花園里。

起風了。落葉如一群歸巢的鳥兒,在兩株高大的香樟樹間飛翔,又無奈地落在地上。我打了個寒戰,抱緊雙臂,想拉開玻璃門回客廳。看到蜷縮在沙發里的杰瑞,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門把上。我害怕親眼看到杰瑞不愿離去的掙扎。

一陣警車的呼嘯在巷口響起,飛旋的紅藍兩色警燈從花園墻外掠過。幾聲猛獸嘶吼般的剎車聲從心口輾過,在我家門口戛然而止。

我沖進客廳,推開玄關里臨街的大門。

兩輛白色的警車和一輛白色的養老院廂形車已匍匐在門前的玉蘭樹下。打著強光的車燈,讓我不由得瞇起了眼睛。一張張熟悉和不熟悉的鄰居面孔,在拉開的窗簾后晃動。我想象得出他們的驚恐和好奇。

四名全副武裝的警察走出警車。

廂型車的門也開了,出來的是三位穿白大衣的養老院工作人員。

“這兒是金色大街62729號?”一個粗壯的黑人警察走過來,對照手中掌上電腦顯示的地址,望了一眼大門邊的門牌號,“請問,誰是伊雅·鄭女士?”

“我就是。”我用身體擋住大門,“養老院接人,警察來干什么?”

“養老院的人無權進入私宅——萬一主人不允許的話。”黑人警察解釋得很流利。

“警察就有權任意進入公民住宅嗎?如果主人也不允許的話。”我把“公民”二字說得很重。本來嘛,兩個手無寸鐵的老人,犯得著四名彪形大漢全副武裝?

“公民有義務幫助警察執行公務。執行公務時,警察有權進入任何他們認為應該進入的地方。”他笑容可掬,答話句句似槍膛里的子彈。

“這又是九一一以后的新規定吧?九一一之后,你們是這個國家的無冕之王嘛!可以任意攔截行人,搜查車輛,竊聽電話,任意進入你們想進入的任何地方!你們是這個自由之邦人權之邦的擎天柱吧?”我知道自己無的放矢。眼前不過是幾個盡職養家的警察,跟他們說這些,不是神經有毛病嗎?

黑人警察在家準是個模范丈夫,一點不惱地笑著對我說:“這話你應該打電話跟布什總統說。我們吃官糧,辦公干。養老院向我們報了警。我們出動近十名警員,找遍密爾布瑞的商店、電影院、餐館、圖書館。我們盡心盡力了。在杰瑞家,我們等了整整一個小時。聽你女兒說,那時候他們正在你家吃晚餐呢?”

他身邊一個金發碧眼的帥哥警察嚼著口香糖,笑吟吟地問:“我們就問一句,那對兒小情人是不是在你家?”

“他們不叫小情人,叫杰瑞·布朗和康妮·賽米爾!”我大聲喊著,聲音有些發抖。

“那就對嘍!來呀!”“金發碧眼”快樂得像去參加什么派對,向身后的兩個伙伴打了一個響指,“進去,有請杰瑞和康妮!”

“你們頂多一個警察進去就夠了,讓他們先走。”我指指三個穿白衣服的人。

“對不起,鄭女士。”黑人警察像是他們的頭目,“九一一之后的新規定。不管執行什么公務,必須有兩輛以上的警車,兩個以上的警察。”

“對不起,納稅人太孤陋寡聞了!”我對消失在門里的背影喊了一句。

“不——,我不去那個鬼地方!”伴著一陣紛沓的腳步,我聽到杰瑞的呼叫不是怒吼,而是凄慘的呼號了。

杰瑞被“金發碧眼”和黑人警察架著,從門里拖了出來。頭發蓬亂、滿臉淚痕的康妮跟在后面。

從窗簾后閃出的面孔已陸陸續續出現在門口的玉蘭樹下。喜歡看熱鬧,喜歡窺探他人的幸或不幸,無論藍眼或黑眼睛,人同此心。只不過有些眼睛裝得紳士一點而已。

杰瑞被拖向了廂型車。

在接近車的一剎,他突然猛地扭轉身,目光越過穿黑色警服的肩頭,從看熱鬧鄰居的縫隙中,找到了我。

他大概不記得我的名字,但認得我的面孔。他一定記得是我曾經把他送回了夢牽魂繞的家。他的渾濁的、灰藍色的眼睛,遠遠地盯著我,那么無助,那么絕望。他的嘴唇抖動著、囁嚅著。突然,一聲摧肝裂膽的呼叫響徹小巷夜空:“帶我回家吧!Please!Please!Please!”

他一連請求了三次。

記得電影《辛德勒名單》里,一位懷抱嬰兒的母親,向劊子手發出過這肝腸寸斷的哀號。此后,年輕母親的聲音同杰瑞那悲涼凄切的呼號交疊在一起,不時會在我的夢中響起。

我不知自己怎么沖過去,抓住了警察的手腕,“放了他,放了他,讓我送他們回家!”

一只大巴掌“啪”地打掉了我的手。

“金發碧眼”把一副銀閃閃的手銬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說:“Honey,請別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一雙臂膀從背后抱住了我,女兒在耳邊輕聲勸道:“媽,冷靜點兒。杰瑞送進養老院,是有合同的。人家執行合同就是執法呢。”

“哐當”。車門關上了。

杰瑞的呼叫,康妮的淚水,都被厚重的車門關進了車廂里。兩輛警車開路,廂型車尾隨其后,一路呼嘯著開出路口。

還沒等我進門,車又調頭停在玉蘭樹下。

康妮被警車上下來的“金發碧眼”陪著,向我走過來。

“伊雅,對不起。錄像帶還在你車里。”康妮用手背拭著頰上的淚水,“都是我不好,給你惹了這么多的麻煩。真對不起。”

身后響起“金發碧眼”無憂無慮的笑聲:“你這可是第三次啦,小美人兒!別讓我第四次把你捉拿歸案喲。”

我為康妮取來了她的錄像帶。這對老人的冒險逃離,為這份圣誕禮物增添了一筆凄美的浪漫。

5

杰瑞和康妮被帶走了。左鄰右舍紛紛散去。家家門前栽著玉蘭樹的小巷,在一盞盞熄滅的燈光中進入夢鄉。

回屋后女兒告訴我,康妮不是杰瑞的妻子。她是個退休的老護士長。因為沒有親人,卻有心臟病,不得不把自己送進了養老院。

洗完澡,和女兒互道了晚安,我在毛毯下輾轉反側。

康妮和杰瑞既然如此相愛,他們為什么不結婚呢?那樣,他們就可以離開被杰瑞叫做“鬼地方”的養老院,回到他眷戀不舍的家里去啊。康妮有心臟病,他們不能請個保姆或護士嗎?

想起我認識的一位叫芭芭拉的孤老太太,九十多歲了,長年臥病,有三位菲律賓護士輪流值班照顧。夜班護士付雙倍工資,時薪為一小時二十美元。細細一算,老太太每年支出的護士費就達二十三萬美元左右。杰瑞即使是收入頗豐的工薪階層,即使只請一位護士,也會讓退休的老人捉襟見肘。中半島養老院是一家中高檔養老院,每月的費用至少在四千美元左右。能支付這樣一筆費用的退休老人,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思緒像后院香樟樹的落葉,漫無目的地在風中飄舞。睡意一點點襲來,我漸漸困了。

床頭的電話鈴聲把我從熟睡中吵醒。瞄一眼鬧鐘,凌晨一點半。

“誰呀?”我不情愿地抓起電話,“對,我是伊雅。什么,凱薩醫院?急診室?……”

我扔下電話,一個激靈從床上跳起來。不敢吵醒琳達。自己編的歌,就自己唱到謝幕吧。胡亂套上衣服,打開車庫門,飛車直奔離家只有十幾分鐘車程的中半島凱薩醫院。

電話是養老院一位叫桑塔的值班護士打來的。她說杰瑞回去后,情緒一直失控,狂躁不安,這是以前很少有的。約十一點多以后,他開始時斷時續地嘔吐,伴有腹瀉。值班護士立即把他送進了醫院。由于杰瑞表達有障礙,康妮又屬孤癥;所以,必須由我和康妮兩人分頭向醫生陳述杰瑞今晚的進食情況。

女兒說得不錯。我是在給自己找麻煩。而且,后來的經歷告訴我,這僅僅是麻煩的開始。

他們沒讓我進急診室。只把我帶進急診室隔壁的一間小辦公室。大口罩上架著金絲眼鏡的男醫生坐在我對面,毫無表情地向我提出了一連串問題。諸如幾點鐘進食?晚餐有哪些食品?三文魚是否新鮮?什么時候在什么商店買的?烤箱溫度多少度?蒜茸面包用的是蒜粉還是新鮮蒜泥?面包是從冰箱中取出化凍(美國人有用冰箱速凍新鮮面包的習慣)的,還是超市新出爐的?

桌邊坐著一位眉清目秀的亞裔女孩,一字不漏地記錄我與醫生的問答。

“我就是養老院的值班護士桑塔。”她向我自我介紹說。

“請問,康妮怎么樣?”我關切地問,“如果是食物中毒,我和康妮都應該和杰瑞有同樣的癥狀啊!”

桑塔頭都沒抬,只聳聳肩,努努嘴,“正因為你們倆安然無恙,才更需要詳細了解其中的原因啊。”

“什么意思?”我怔在那里,還沒等我想清楚,桑塔已把一份寫得密密麻麻的問答記錄遞給我和醫生過目。確認無誤之后,讓我們簽上各自的名字。

我終于恍然大悟。倘若實驗報告證明是食物中毒,請杰瑞吃的晚餐就是罪魁,我當然是禍首。養老院大不了輕描淡寫地檢討一下失職,他們對溜掉的兩個老家伙掉以輕心了,而我才得對這一切負法律責任。說不定還得把康妮跟我們綁到一條賊船上,狀告我們聯手謀害杰瑞,正像桑塔所說“你們倆安然無恙”,才更得究其奧妙。

“你現在沒事了,可以回去了。”桑塔說。

“再等等。”我在急診室門外的走廊里坐下。杰瑞命懸一線,我安然無恙,總得等他平安無事了才能離開吧!還有那個有心臟病的康妮,老太太經得起這一波三折的折騰嗎?

約一個多小時之后,戴大口罩的醫生走出來:“化驗報告出來了,什么問題都沒有。杰瑞注射了些鎮靜藥,已經睡著了。”他摘下口罩,往嘴里丟了顆口香糖。希臘式的通天鼻是一面刀削似的峭壁。“你真的可以回家了。”他說。

“杰瑞的吐瀉究竟是怎么回事?”半夜三更,急如星火地趕到這兒,總不能是來夢游的吧。

“確診是患者受到強烈刺激或是劇烈運動導致的胃痙攣,腸蠕動加速。噢,剛才晚餐前后有沒有精神受刺激的情形?劇烈運動嘛……他坐輪椅,恐怕不至于。還是前一種可能性較大?”醫生詢問似的望著我。

強烈刺激和被動的強烈運動,二者兼而有之。但我不便說,對醫生說也沒意義。我對跟在他身后的桑塔揚揚下頦,“她也許知道?”

眉清目秀的值班護士又是努努嘴,聳聳肩,還搖了搖頭。

我也是該回去了。抬腕看看表,三點半。一會兒天就亮了。

6

圣誕節前幾天,我和女兒在家徹底做了次大掃除。琳達爬上爬下,給房屋和樹叢都裝上了一串串彩燈。她還買了只馬鹿拉雪橇的燈飾放在門前的草地上。我們一塊兒買了株不大不小的圣誕樹,兩盆活力四射的圣誕紅。家里有了它們,立即有了喜氣和笑容。

約好平安夜在妹妹家參加派對。出發前半小時,接到康妮一個電話。她向我們全家表示圣誕的祝福,又一再為那天的事向我表示歉意。

“杰瑞身體怎么樣?”對老先生的夜半急診,我至今心有余悸。

“他還好。只是……越來越像小孩,越來越離不開人。身邊老得有人陪他說話、陪他看電視、散步……我們這兒不可能是一對一的服務。住進來的人,不少是智障、殘障、失聰失語,相互之間沒法子交流……”

“他不是有你嗎?看你們比年輕夫妻都恩愛,我都羨慕呢。”

她笑起來,“謝謝你這么說。杰瑞是我的大孩子,我會好好照顧他,保護他。”

“杰瑞的女兒圣誕節不來看看父親嗎?”

“聽說,她會來這兒過元旦。她們一家人都會過來。”

“你們總算能一塊兒回家住些天了。杰瑞可以彈琴,玩兒他的投影機;說不定,還可以跟外孫打游戲機呢。”我真的為杰瑞高興,他終于可以回家了,哪怕只是短短的幾天。

電話那邊沒了聲音。沉吟片刻,才又聽到康妮說:“伊蓮娜不喜歡我。她不喜歡任何女人接近杰瑞。”

不必再問為什么。也不想去揣度杰瑞的女兒。人的隱私有時是隱痛。

此后一個多月,我再沒與這對老人來往。養老院的日子,想必與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樣循環往復,平淡無奇。想必他們對未來也不抱有太多奢求。每日能在一起相守,一起聊聊天,散散步,做做老頑童的游戲,就是他們珍寶一樣捧在手中的幸福了。

春節時,丈夫回來休假。向他談及杰瑞和康妮,他覺得不可思議地張大著嘴:“杰瑞?就是那個杰瑞·布朗?”

“當然是杰瑞·布朗。還肯定是從你們公司退休的,研發部的高級工程師。”

“什么?”他愈發驚異起來,還有點兒興奮,“你是說,你去過杰瑞·布朗的家,他還在咱家吃過飯?”

“大驚小怪啥?好像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似的!”

他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杰瑞·布朗是我們公司的英雄,大功臣!知道嗎?制造八寸晶片的機器,就是杰瑞主持研發的。光這項發明給公司創造的財富,就夠養活全體員工好幾輩子。直到今天,公司的產品博物館里,還掛著他的大照片;那份兒英俊睿智、才思敏捷,那份兒博大謙和、磊落光明……”

“那是耶穌還是釋迦牟尼呀?”我笑著打斷他。

“說正經的,別打岔!”他認真地瞪大眼睛,“公司員工就是叫不出董事長、總經理的名字,也都忘不了杰瑞·布朗。”

丈夫回中國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自我介紹叫格羅麗雅·格林,是康妮·賽米爾的律師。

“康妮又惹什么禍了?”我一驚,“不會是又帶杰瑞出去了吧?”真是這樣,這小老太太可夠勇敢浪漫的。

“不,不是。”女律師笑笑說,“是個挺長的故事。我們能見個面嗎?為了康妮,也為了杰瑞。”

最后這句話讓我義無反顧。連丈夫大維臨走前都囑咐我,多關照一下杰瑞·布朗。“能關照杰瑞,是我們的光榮,也是福分。”他說。

我們約好在百老匯的星巴克見面。

中國農歷春節前后,是北加州的雨季。和我生長的四季分明的中國北方相反,只有在每年十一月到來年三四月的雨季中,舊金山灣區的山巒才蒼翠欲滴、綠意盎然。一旦到夏秋兩季,北加利福尼亞每日驕陽普照,萬里無云,漫山遍野的綠草全都化作一片金黃。

雨后初晴的下午。早春的太陽在小城遠山的蔥綠中拋下一道彩虹。被雨水洗凈的空氣中洋溢著青草的芳香。

我和格羅麗雅各捧著一杯女人情有獨鐘的卡布奇諾,對坐在星巴克的咖啡桌旁。

“康妮和杰瑞遇到了麻煩。”三十歲左右的女律師不似想象中的女強人那么咄咄逼人。一條深鐵灰的薄呢長裙,一條素淡的灰色繡花披肩隨意地搭在象牙色的羊毛衫上。

“讓我猜猜。是不是和杰瑞的女兒有什么關系?”因為記得康妮說過,他的女兒不喜歡任何女人接近她的父親。恰恰她在不久前到加州來過。

“你很聰明。”格羅麗雅笑著啜了口咖啡。她的笑容甜媚,更像個親切的鄰家女孩。“杰瑞的女兒叫伊蓮娜·吉尼斯。”

“康妮告訴過我,吉尼斯是她丈夫的姓。”

“沒錯。她嫁了個有錢的丈夫之后,一直在家相夫教子。噢,她還是我的同行呢。威斯里法學院的博士。得知杰瑞和康妮的事情,就一狀告上法庭,要求法庭下禁制令,不準康妮與杰瑞有任何接觸。”

“法學博士?”我無法掩飾自己的不屑,“這是違憲的。”

“杰瑞的情況挺特殊的。現在,養老院就是他的監護機構。監護的法律定義,指的是對未成年人、精神病人或植物人的人身安全及財產權的保護。現在,她狀告養老院失監護之職,告康妮侵害杰瑞的生命安全,所以要求法庭下禁制令。”

“康妮為什么要侵害杰瑞的生命安全?她的企圖是什么?她不是杰瑞的妻子,謀害杰瑞的生命,她不能從中得到任何益處,這太不合邏輯了。”

“法律并沒規定遺產一定得傳給親屬。只要有遺囑,可以是任何人受益。但這是一條沒有證據也難于啟齒的理由。所以,康妮威脅杰瑞生命安全,就成了一個最堂皇的理由。”格羅麗雅雙手捧著咖啡杯,若有所思地望著高懸天際的彩虹,憂心忡忡地說:“康妮三次擅自帶杰瑞出去,確實給伊蓮娜提供了侵害生命安全的口實。尤其是第三次,杰瑞還被送進了凱薩醫院的急診室。”

“前兩次出走,我一無所知,這第三次的情境,我歷歷在目。”

我向格羅麗雅描述了那天晚上的所見所聞。康妮對杰瑞的體貼照顧、關愛溫存;杰瑞對康妮的信任依戀,一往情深。兩位老人之間的和諧默契、相濡以沫,是他們風燭殘年中的最后一片綠洲。

格羅麗雅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理由。也許,你能幫助他們。你愿意在法庭上做康妮·賽米爾的證人嗎?”

“我愿意。”我沒有一絲的遲疑和勉強。

7

中半島的民事法庭很不起眼。遠不像我在好萊塢大片中所見到的那樣恢宏闊大,氣勢磅礴。它比中學教室大不了多少。坐在正中的小瘦子法官,定時向鼻梁上推一下隨時會滑下來的眼鏡。黑色的法袍又肥又大,就像坐在理發店,被人蒙上了一條黑布單。他身旁的那位中年婦女倒是低眉順眼,眼皮不抬地盯著胸前的一臺手提電腦。一定是書記官了。

伊蓮娜和律師已經坐在了原告席上。康妮和格羅麗雅隨后進入法庭,身旁坐著的是養老院值班護士桑塔。還有一位雙頰緋紅、如布列塔尼農婦一樣粗壯的婦女漢娜·史密斯,據說是中半島養老院的院長。

聲音跟女人一樣尖細的原告律師宣讀了起訴書。對養老院的監護失職有高抬貴手之意;蜻蜓點水地幾句帶過,只要他們今后恪盡職守,便不予追究。對于康妮·賽米爾,伊蓮娜的律師用大量篇幅,歷數她利用杰瑞的無自主意識,引誘他擅離養老院,對他的生命安全造成嚴重威脅。鑒于上述理由,律師代表起訴方,強烈要求法庭下禁制令,判處康妮·賽米爾必須與杰瑞·布朗保持直徑為十五米的距離。

“這個禁制令終生有效。”坐在原告席上的伊蓮娜冷冷地補充了一句。耳垂上兩粒碩大的鉆石在燈光下耀眼奪目。

我望著這張精心保養、冷若冰霜的臉,眼前閃過墨西哥夕陽中的坎昆海灘,天使似的小伊蓮娜牽著父親的手,笑容如晚霞般燦爛……

當晚將杰瑞、康妮押送回去的警察也出庭做證,只來了“金發碧眼”一個,仍是嘻嘻哈哈,滿不在乎地走上證人席。

原告律師在一張約五十寸左右的銀幕上,出示了凱薩醫院急診室的診斷書,以及我與醫生簽字的談話筆錄。

“這些證據,足以證明康妮·賽米爾屢次擅自將一個喪失自主意識的阿爾茨海默癥患者攜帶出院,以致構成對杰瑞·布朗生命安全的嚴重威脅。患者親屬要求法庭下禁制令,是合情合法的。”伊蓮娜的律師慷慨激昂,碩大的喉結在瘦瘦的頸項上來回滾動。

被告律師格羅麗雅·格林發言。

從格羅麗雅的陳述中我才知道,康妮與杰瑞的前兩次出走,分別是在他們共同進入養老院的第一年和第二年。

第一次,他們一起去了密爾布瑞一家專放老片子的影院。那天,正上映亨利·方達與凱瑟琳·赫本的《金色池塘》。這是杰瑞最喜歡的電影。他們向養老院請假。院方表示,只要有親屬或朋友陪同,出示身份證件后簽字,他們便可以準假。兩位老人已經舉目無親,決定擅自出行。剛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癥的杰瑞,那時癥狀并不嚴重,也沒坐上輪椅。但影片還沒結束,就被警察中途押送回去。杰瑞勃然大怒。值班醫生、護士認為他是阿爾茨海默癥的狂躁表現,給他服用并注射了氟哌啶醇及其他鎮定藥物。杰瑞為此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第二次是杰瑞的生日。

生日前幾天,杰瑞天天去開信箱。他期待得到一張女兒寄給他的生日卡。信箱一直是空的。他對康妮說,也許女兒太忙,也許女兒生病了,也許郵局把賀卡弄丟了……沒收到賀卡的父親用一切最善良的愿望為女兒解釋。

生日那天,他在床頭的電話旁守候了一天。連去衛生間時都開著門,唯恐錯過了女兒的電話。直到晚上六點半,電話鈴仍沒有響過。

康妮決定陪他出去。她在路口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離養老院不遠的一家叫“艾力芬”的西餐廳,請杰瑞吃了他最喜歡的烤羊肩。因為他們的出行沒有親人簽字,仍得不到院方的準假。他們又第二次出逃了。康妮送給杰瑞的生日禮物是她在護士學校讀書時的一本日記,一張護校畢業時的照片。她為杰瑞準備了一只小小的冰激凌蛋糕。用她仍像女孩一樣的聲音,為杰瑞唱了“祝你生日快樂”。在沒有親人祝福的生日里,杰瑞得到了康妮最溫馨真誠的祝福。

當他們走出“艾力芬”餐廳,打算叫出租車的時候,警車把他們帶了回去。養老院又報了警。杰瑞這次沒有發怒。他不想再昏睡一天一夜。

“這說明,他不是完全沒有近期記憶,也不是完全沒有自主意識。不然,他這次為什么沒有發怒?他記住了第一次被強按身體注射鎮靜劑的教訓。說康妮擅自將一個喪失自主意識的人挾出院外,對他生命安全造成威脅是不符合事實的。”

格羅麗雅接著在銀幕上打出醫生對杰瑞的阿爾茨海默癥病情診斷:“該患者以近事記憶障礙為起病癥狀,智能衰退出現較晚,人格及自知能力尚能穩定保持完好,病情呈跳躍式加重的進行性發展……”

“鑒于上述情形,我想請問,究竟是什么構成了對杰瑞生命安全的威脅?你們說他喪失自主意識。除了醫生的診斷,等會兒還有證人將向法庭證明,情況并不像人們所描述的那樣。他知道想看《金色池塘》。他盼望在生日時得到親人的祝福。他記得在圣誕節要送給心愛的康妮禮物……這難道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普通人嗎?他是一個病人,但他并不每時每刻都呈現病態。把親人送進了養老院,并不是把他們送進了飼養場。有了一日三餐,有了電視、電話、健身房就夠了。他們像我們每個人一樣,有各種精神需求,最重要的需求是關愛。沒有親人簽字,就不能準假,他們不成了關在籠子里的鴨子、兔子?沒有親人的老人就永遠走不出養老院了嗎?養老院就不能派護理人員陪他們出去?為了賺取最大利潤,為了怕負責任,你們就可以以安全為借口,把他們關在這大籠子里,這才是對老人的身心傷害,受傷害的身心才會有生命安全之虞,為什么偏要讓康妮來做危害生命安全的替罪羊呢?”

格羅麗雅的話被一片熱烈的掌聲打斷。

我這才看到,身后的聽眾席上已坐滿了很多旁聽的男男女女。這里的法庭開庭前都貼出公告,寫明民事案開庭的時間及內容。只要年滿十八歲、持有合法身份證就可進場旁聽。這是向全民普及法律知識、進行法制教育的最好課堂。

下一個被傳喚上證人席的是我。

格羅麗雅希望我將所見所聞告訴法庭,康妮和杰瑞是一對彼此深愛的老人。康妮的陪伴,不僅沒有對杰瑞造成傷害,恰恰相反,正是她的愛情,時時喚醒杰瑞病體中的生命動力,抵御著阿爾茨海默癥的入侵及蠶食,鼓勵著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與自由。那是造物主賦予每個人、包括杰瑞、康妮這樣的多病老人的與生俱來的權利。

在詳細描述了那天親眼目睹這對老人的遭遇之后,我告訴法官和在場的每一個人:“我是在美國生活了十六七年的中國婦女。十多年前,當我第一次踏上這片無數次在德沃夏克的樂聲中見到過的新大陸;當我第一次站在紐約艾莉絲島的自由女神腳下,仰望她手中那擎向蒼穹的自由火炬;當我第一次走進密爾布瑞小城,一位素不相識的年輕人,把迷途的我一直送到了地鐵站……我對這客居的土地,懷著真誠的虔敬和感激。

“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我都是第一次走進法庭。但此時此刻,我竟想起了中國漢代《樂府詩》的《孔雀東南飛》中,有一對被封建力量活活拆散的恩愛夫妻。為了自己的愛情,丈夫焦仲卿、妻子劉蘭芝雙雙赴黃泉以殉情。還有一位是中國南宋時的大文豪陸游。他和妻子是被母親拆散的,直到八十多歲時,陸游仍是深深懷念妻子唐琬,寫下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千古絕唱《釵頭鳳》。

“讓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今天我第一次走進美國的法庭,卻看到有人在做一件與中國漢代和南宋時相同的事,那就是要求法庭下禁制令,用法律的棍棒,在一對相濡以沫的老人之間劃一道永世不得相近的天河。

“他們曾為這個國家辛勞一生。杰瑞是美國材料應用公司的功臣。我們手中的移動電話,書記員小姐正在使用的電腦,美國多少電子產品中的半導體晶片,都是杰瑞主持研發的機器生產的。康妮是有近五十年職齡的醫務工作者。現在,他們老了。在舉目無親的養老院里,他們相知相愛相扶持,這是他們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我們的法庭,杰瑞的親人,為什么連這一點幸福都要剝奪?這是誕生過華盛頓、林肯,哺育過托馬斯·杰斐遜和馬丁·路德·金的土地。‘所有的人生而平等,這是造物主賦予人們的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存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這是《獨立宣言》,也是先賢們留給這片土地的財富。

“在這里,我還想對尊敬的伊蓮娜·吉尼斯女士講幾句話。當你還是一個被父親牽著手、在海灘上快樂奔跑的小姑娘時,你也許根本想不到,無私地愛撫過、養育過你的父親,有一天會坐上輪椅,在養老院中度過晚年。今天,當你和家人在阿爾卑斯山滑雪時,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也會像父親一樣,在養老院中望眼欲穿地等候孩子的一個問候電話?你不覺得,你的一言一行,都是你兒子今后仿效的榜樣?中國還有一句老話,叫做‘設身處地,將心比心。你所要求的禁制令,前提是康妮威脅了你父親的生命安全。我不希望這是一個借口。‘安全之后還有什么難言的動機,我無權揣測。但只有一點是千古不變的——善良,是做人的根本。無論對你的親人,還是其他人。”

“謝謝你的發言。我們一定會改進中半島養老院的工作。”想不到,在我走出法庭時,第一個和我握手的是雙頰緋紅的養老院院長漢娜·史密斯。她的手很大很暖,也有一雙善良單純的灰藍色的眼睛。

我默默祈禱她能幫助杰瑞和康妮。有能力幫助他人是多大的福氣。比接受他人的幫助更有福。

一周后,我接到了格羅麗雅的電話:“法庭的禁制令下來了。康妮必須在有生之年和杰瑞保持十五米遠的距離,否則違法。”

這就叫咫尺天涯吧。

“法官還說,中國的孔雀朝東飛還是朝南飛,都落不到美國的法律上。證人那些煽情的文學語言,取代不了鐵的法律。”格羅麗雅的聲音出奇地平靜。也許是精疲力竭,沒有力氣憤怒了。

8

半年以后,重新調回舊金山總部工作的丈夫下班時對我說,杰瑞·布朗過世了。死于腦動脈多發性梗阻造成的腦溢血。

“從禁制令下達到去世,才不過半年的時間啊!”

大維說:“我是從公司聽到的消息。”

若不是那紙禁制令,杰瑞會走得這么快嗎?

初秋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上午,杰瑞·布朗的追悼會和遺體告別儀式在密爾布瑞山腳下的一座教堂舉行。

我當然不會受到杰瑞女兒的邀請。但我是杰瑞所在公司銷售部員工的妻子。我隨著丈夫公司員工的行列,走進安放著杰瑞·布朗遺體的教堂。靜靜地踏上教堂正前方的高臺,向終于不必再受病痛和心靈折磨的杰瑞告別。患阿爾茨海默癥的杰瑞可能早已不認識這些公司的同事朋友,但他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包括今后將走進這家公司的年輕一代,也將從公司博物館的照片上,瞻仰這位曾為公司創造奇跡的工程師。

在黑色素衣的人流中,一個嬌小窈窕的白色身影從眼前閃過。是康妮。她身著一襲白色開司米連衫裙,胸前綴一排銀色的珍珠紐扣。一頂同樣質地的大檐帽,銀灰色的緞帶從帽底繞過,在腦后綰成一只銀色的蝴蝶結。

她無聲無息地離開黑色的人流,像一片輕盈的白云,落在杰瑞的身旁。她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撫平他胸前的褶皺;仿佛杰瑞正在熟睡,唯恐不小心碰碎了他的夢境。倘若不留心,誰也不會注意她將一只小小的白信封,放在了杰瑞的手邊。

美國人的遺體告別通常很安靜。沒有呼天喊地的號哭,沒有以頭搶地的痛不欲生。而追悼會的氣氛,就更加輕松隨意。親友們上臺追憶死者生前的許多往事,有些鮮為人知的有趣故事還會引得全場笑聲不斷。天性樂觀的美國人,會在這種場合把幽默發揮得恰到好處。

對生死的不同認識,折射出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反差。以基督教文明構成文化基礎的西方人,認為死亡是速朽的肉體與不朽的靈魂,是對人原罪的解脫。每一個出生的新生命都背負著原罪,不然,為什么新生兒降臨到世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放悲聲呢?那是生命為自己的罪惡而啼哭。只有當靈魂進入天堂,才是值得慶賀的永生。這與莊子為亡妻鼓盆而歌,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人們喝著飲料,吃著從COSTCO連鎖店訂制的法式牛角包,墨西哥卷餅,夏威夷果仁餅干……準備下午去參加柯瑪墓園的葬禮。地廣人稀的美國,不實行嚴格的火化制度。大多數死者仍是土葬。

我走到康妮身邊。她緊緊地抱住了我。

“謝謝你來。”她伏在我肩頭說,“對不起,我沒權利通知你,邀請你來。”

“別忘了,我丈夫是杰瑞公司的員工。”我指指正在大門外吸煙的大維。又順口夸獎她今天的裝束很特別,很雅致。

“因為杰瑞喜歡。那次陪他去艾力芬吃生日晚餐,就是穿這條裙子。”

她向我笑笑。笑容中已沒有了那晚在山頂老宅中的靈動與風采。

“伊蓮娜整理杰瑞遺物時,把我送給杰瑞的東西都還了回來。剛才,我還是悄悄把送他的照片放在了他手邊。”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看見了。”

“也不知道去天國的路長不長?不知道杰瑞一個人有沒有力氣走那么遠的路?現在,我好像心安一點兒,因為有我攙扶他。我會為他推輪椅,為他讀故事、說笑話——哦,對了,一路上再也不會有禁制令了,因為它只在‘有生之年生效。”

這句痛楚的幽默,讓我再也無法抑制從心底涌起的淚水。我站起來,扭轉身,對著一面空空的墻壁,讓熱淚嘩嘩地淌過面頰。

杰瑞的墓園依山傍海。他的墓邊,長眠著多年前先他而去的妻子。

葬禮進行得很順利。

在棺木馬上要吊入墓穴前的瞬間,我看見康妮沖了過去。她跪倒在地,俯身在棺木上無聲地抽泣著。她對自己悲痛的克制,她那不讓自己失態的自尊,更讓我心如刀絞。

我走過去,慢慢扶起她,把她擁進我的懷里。

“我不舍得。不舍得他一個人躺在那么冰冷的地方。下雨的時候,他會淋濕的……”她抽抽嗒嗒地自言自語著,像一個孤苦無助、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

“康妮·賽米爾女士。”一個深厚的男中音在我身后響起。一個斯文帥氣的中國男人向康妮伸出手,“我叫杰姆斯·王,是杰瑞·布朗的律師。請你和迪克·吉尼斯留一下,我受杰瑞生前的委托,宣讀遺囑。”

杰姆斯就在墓園中的一張石桌旁宣讀了遺囑:密爾布瑞山上的房子及房屋中的一切東西,都留給康妮·賽米爾。股票的一半及銀行的存款,留給外孫迪克·吉尼斯。另一半股票,捐給他的母校康乃爾大學醫學院干細胞研究基金會。

“據我所知,父親的遺囑不是這樣的。在進養老院之前,他不僅立下了遺囑,還向我透露過一些遺囑的內容。”一身黑衣裙的伊蓮娜站在兒子身后,仍是不動聲色地說著,仍是那一派居高臨下的貴婦的冷傲。

“是的。那是他的第一份遺囑。在中半島法庭下禁制令的第二天,他就改寫了遺囑。”杰姆斯禮貌地微笑著。

伊蓮娜還了一個撇撇嘴的微笑。“不對吧?神志不清的阿爾茨海默癥患者,他修改的遺囑,恐怕不具法律效力。”

“請看看這個。”杰姆斯不慌不忙地從公文包中取出兩份文件。遞到伊蓮娜面前,“吉尼斯夫人,您父親修改遺囑前,醫生為他做了當時意識完全清醒的證明。另一份是關于這份證明的公證書。”

伊蓮娜的嘴不是撇了撇,而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你很周到,幾乎是滴水不漏。”

“謝謝您的夸獎。這是專業律師最起碼的常識,不足為道。”杰姆斯始終斯斯文文地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9

半個月后,又一個周末的清早。

我和丈夫照例來到百老匯街旁邊一家叫“媽媽廚房”的小西餐館。

我們點了一份法式煎蛋卷,一份希臘果醬煎餅,外加兩杯巴西炭燒咖啡。滿頭白發的店主照例端上一份免費贈送的餅干,“嘗嘗,剛烤出來的。俺老伴的絕活兒哩!”

老先生是一九四九年從膠東抓壯丁后去臺灣的國民黨老兵,妻子是臺灣土生土長的山地人。老兩口不愿在當牙醫的兒子家里吃閑飯,就自己出來,開了這么家小店。

丈夫和老先生是同鄉。每個周末的早餐,都會到“媽媽廚房”來,聽那位在外顛沛流離了一輩子的老兵,用濃濃的鄉音講他榮成海邊的小漁村;講母親用貼餅子、大蔥蘸醬拉扯他們兄弟三個長大成人的點點滴滴。

喝著香濃的咖啡,吃著松脆的葡萄干燕麥餅干,一目十行地瀏覽油墨未干的中半島報紙,這是我們周末早晨約定俗成的一點奢侈。

吃罷早餐,告別臺灣老夫婦,便向密爾布瑞的山腳下走去。

上世紀初的舊金山特大地震,在山腳下撕扯開一道數十里長的深溝大壑。很快,大地的傷口長成了一片藍寶石似的湖泊。不知名的鳥兒爭先飛入湖邊的蘆葦叢中筑起愛巢。碎石鋪就的湖邊小徑,是我們常去散步的地方。放眼望去,一棟棟五顏六色的住宅,星星點點地灑滿山麓,像一朵朵綴在濃蔭中的五彩蘑菇。

“杰瑞的房子就在上面。”我指著前面的山坡告訴大維。

“走上去看看。”他向我招招手,“也不知康妮是不是搬出養老院了?說不定已經住在里邊了。”

走到山頂,早已是氣喘吁吁。我把運動衫系在腰間;頭上遮陽帽也成了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著滿臉的熱汗。

在幾棟紅瓦、藍瓦的住宅中,我一眼認出了杰瑞的家。粉墻黛瓦,灰色的窗欞,灰色的木柵欄上簇擁著火紅的三角梅。它們熱熱鬧鬧、笑容滿面地爭相怒放,絲毫不介意主人的離去或更替。

“咦,車庫門開著呢。”丈夫低聲咕嚕一句。

我急急向前走去。果然,灰色的車庫門向上卷起,一輛白色的老式奔馳靜靜地臥在門里。車擦得一塵不染,就如錄像帶中那個永遠干凈整潔的杰瑞·布朗。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SL320,用的是全鋼風冷發動機。”同許多男人一樣,丈夫一見到汽車、電器就邁不動腿,雙目炯炯,如數家珍似的對它們評頭品足。

“嗨!”一個長發披肩、一身合體酸果色西裝套裙的年輕女人從門口向我們走來。

“我叫凱莉·肖恩,房地產經紀。”她遞上一張名片,一張房屋狀況說明書,做出一個“請”的優雅手勢,“現在房屋開放,歡迎參觀。”

我這才想起,一路上看到好幾處“房屋開放”的售房路標,怎么也想不到賣的就是這座宅子。

穿過典雅、古色古香的中式門廳,女經紀人流利地向我們背誦這棟房子的種種好處:

“瞧這屋頂。天花板上有兩米高的空間,保溫效果極好。瓦頂幾年前剛換的,終身保修。”

“中央空調是各屋分控式的,可以大大節約能源。”

“這是中央吸塵系統。把吸塵器插入每個房間預設的插孔,灰塵和垃圾自動進入車庫邊的總垃圾箱。”

一陣鼎沸的歡呼聲,把我引進那間難忘的家庭間。屋子被深褐色的厚窗簾遮擋住了光線。正面的大銀幕上,身著黑色騎士裝的小伙子杰瑞正俯身在一匹白色的馬背上疾馳。只見杰瑞猛勒韁繩,胯下的白馬昂首揚蹄,騰空而起,風馳電掣般飛過一道道路障。伴著觀眾席上的歡呼聲,杰瑞與白馬如離弦之箭,射向終點。

我扭轉頭,瞥見在屋角搖椅上晃動的磚紅色薄呢裙,那件杰奎琳時代的老式羊絨衫。

“康妮!”我快步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她想從搖椅上站起來,被我按了下去。“坐著坐著。我們坐著說話。”

眼前的康妮蒼老了許多。不久前,也是在這座房子里,她跳來跳去地掀開一張張銀色的苫布,哼著“甜蜜的家”的歌謠。我忘不了在她和杰瑞的眸子里,閃著壁爐中那火苗一樣的光亮和歡樂……

我再也找不到她雙眸中的光亮了。

我們之間的交談,不時被她一陣陣的劇烈咳嗽打斷。

“是不是感冒了?”我輕輕捶打著她的后背,“去過醫院嗎?”

她搖搖頭,掏出一張餐巾紙捂著嘴。“不用去。這是心臟的毛病。”

“心臟?心臟跟咳嗽有什么關系?”

“心臟供血不足,肺就缺氧。只有劇烈咳嗽才能給肺帶來充足的氧氣,所以這是一種保護性反應。”她說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我這才記起,康妮當了那么多年的護士長。她比剛出道的醫生都有經驗。

我想問問她為什么要賣房子。話到嘴邊又覺得涉及太多隱私不便提及。不料她卻主動和我談起了賣房子的原因。

“杰瑞想給我一個家,我知道他的心思。可是你想,這個家沒有了他,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守在這里,有什么意思?我認識這里很多東西,記得它們的每一個故事。就像是大樹的年輪,它們是杰瑞生命年輪的見證。剛進養老院那兩年,我們天天在一起聊啊聊的。杰瑞那時的記憶還沒那么差,越是從前的事,他記得越清楚。法庭下禁制令之后,我們就只好在電話里聊天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叫鉆了法律的空子?”

“對啊,我們倆的房間,相隔比十五米還遠呢!杰瑞走之前的半年,是我把他講給我聽過的故事再告訴他。所以,我就像個功課很不錯的小學生一樣,對這家中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呢。”

“是啊。每件東西都是杰瑞的一段經歷。”我想起了那只做茶幾的中式箱子,它里面裝著一段杰瑞與妻子的泰國之旅。

“可是,一看到這些東西,我心里會一陣陣地絞痛。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不能再讓這樣的話題繼續下去。我連忙把話題岔到了這房子得天獨厚的景觀,院子里那果實累累的柿子樹,鱷梨樹,還有大橡樹上那只鳥巢。

“你看。”她把我拉到窗邊,指著后花園兩株高大的香樟樹說,“這樹多高,多密的葉子,可上邊一只鳥巢都沒有。鳥兒受不了它們的氣味,這樹連蟲都不長。”

“這兒家家戶戶都種香樟樹。在我們中國,香樟樹可是挺貴重的木材,只有南方才長這種樹。”

“你看見那片野茴香了嗎?那是杰瑞從山腳下挖回來的,長得多旺啊!他喜歡把野茴香剁碎了,加上橄欖油烤三文魚。那一籬笆的三角梅,都是在杰瑞家干了幾十年的老園丁弄的。直到現在,他也定時來為杰瑞收拾花園。等房子賣了,我想把杰瑞的老奔馳留給他。都是身外之物,留個紀念罷了。”

她坦率地告訴我,她不得不把房子賣掉的原因。

“估值官對這棟房子的估價是一百二十萬。根據法律,從接受遺產那天起,我必須在三個月之內,交將近六十萬的遺產稅。我做了一輩子護士,哪兒拿得出這么多現金?”她垂下眼皮,輕輕地搖著頭,“杰瑞就算修改遺囑時神志清楚,他也畢竟是老糊涂了。他可能根本就不記得遺產稅這件事情。我對不起杰瑞,保不住他的房子……”

我依稀記得杰奎琳逝世之后,關于她的一雙兒女拍賣家中財物的報道。杰奎琳身后留下的動產、不動產共計約五千萬美元左右。她的孩子拿不出兩千五百萬美元的遺產稅,不得不連母親的大衣、父親的帽子都拿出來拍賣。但這離兩千五百萬還差著十萬八千里。最后,不得不忍痛賣掉杰奎琳在紐約第五大道上的故居。

一輛輛汽車陸續在門前停下,一批批客人在女房產經紀的陪同下走進客廳。一雙雙東張西望的眼睛里有好奇,有贊賞,也有挑剔。但我想,這么典雅而有品位的房子,不愁賣不出去,成交指日可待。

向康妮和女經紀人道別后,我們走出杰瑞家的大門。路口一條柏油路在梧桐樹蔭中,彎彎曲曲伸向山腳。山頂天風浩蕩,幾只蒼鷹在藍天中飛翔。極目遠眺,舊金山海灣盡收眼底。蛛網般交錯的公路,在陽光下如一條條奔涌的河流。我不知那些匆匆奔忙的車子從哪里來,也不知它們要在旅途上經歷怎樣的跋涉;但我知道,無論走多遠,每一輛車最終都要駛回自己的家。

原刊責編 魏心宏

【作者簡介】達理,系馬大京、陳愉慶夫婦公用的筆名。上世紀八十年代創作小說劇本多種。《路障》、《除夕夜》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爸爸,我一定回來》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電視劇飛天獎,《仲夏的早晨》獲遼寧省政府戲劇創作一等獎及多種文學獎項。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代表作有《眩惑》、《你好,哈雷彗星!》、《無聲的雨絲》、《亞細亞之戀》、《賣書》、《讓我們蕩起雙槳》等。1988年旅居美國,2007年重拾筆墨。已發表中、長篇小說有《新巢》、《伴你同行》、《飛舞芳鄰》等,并將有系列新作面世。現居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人成色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毛片| 亚洲中文字幕无码mv| 亚洲综合色在线| 在线观看精品自拍视频| 青青操国产| 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 色爽网免费视频| 久热中文字幕在线| 中文字幕在线看| 成人福利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亚洲男人天堂2020| 69视频国产| 日本精品中文字幕在线不卡| 免费无码又爽又黄又刺激网站| 91青青视频| 亚洲成人手机在线| аⅴ资源中文在线天堂| 国产一区二区精品福利| 精品少妇人妻一区二区| 色窝窝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精品jizz在线观看软件| 一级毛片网| 日韩在线播放欧美字幕| 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精品网站| 农村乱人伦一区二区| 中文纯内无码H| 久久久久九九精品影院| 日韩在线视频网| 国产麻豆精品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亚洲国产| 国产精品久久自在自2021| 精品伊人久久久香线蕉 | 一级福利视频| 国产乱人伦AV在线A| 国内精品小视频福利网址| 日韩欧美中文| 国产精品播放| 女人18一级毛片免费观看| 亚洲丝袜第一页| 久久久久夜色精品波多野结衣| 久久永久免费人妻精品| 国产91特黄特色A级毛片| 中美日韩在线网免费毛片视频| 曰AV在线无码| 欧美日本中文| 日本成人在线不卡视频| 国产啪在线91| 波多野结衣亚洲一区| 在线国产毛片| 久久精品亚洲热综合一区二区| 亚洲午夜国产精品无卡| 另类专区亚洲| 亚洲国产成人无码AV在线影院L| 2021精品国产自在现线看| 无码专区国产精品第一页| 国产午夜一级淫片| 伊在人亚洲香蕉精品播放 | 四虎影视8848永久精品| 亚洲人成网站日本片| 巨熟乳波霸若妻中文观看免费| 91最新精品视频发布页| 美女毛片在线| 欧美性精品不卡在线观看| 亚洲无码不卡网| 国产成人一区| 精品国产女同疯狂摩擦2| 综合亚洲色图| 19国产精品麻豆免费观看| 毛片久久久| 中日韩一区二区三区中文免费视频| 国产麻豆永久视频| 国产 日韩 欧美 第二页| 亚卅精品无码久久毛片乌克兰| 日韩免费无码人妻系列| 狠狠做深爱婷婷久久一区| 永久天堂网Av| 国产精品视频白浆免费视频| a色毛片免费视频| 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人电影软件| www.91中文字幕| 久久午夜夜伦鲁鲁片无码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