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潔

就是這樣一個混合著崇高和卑劣的地方,就是這樣一個記錄著忠貞和背叛的地方,"現在,它居然倒掉了"。
前幾天,重慶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雨山洪,歌樂山上的幾處遺跡遭受不同程度的損毀。受災最重的是渣滓洞,除了后造的男牢,所有的房子和墻體都坍了,包括江姐曾經住過的女牢。渣滓洞的大鐵門是國民黨時期留下來的原物,高近4米,寬1米左右,也被泥石流沖走了。
得到這個消息后,有兩個朋友不約而同地給我看魯迅的《論雷峰塔的倒掉》。這是一篇讀熟了的文字,今天仔細地重新讀過,感覺十分悵惘。
我有不定期重讀《紅巖》的習慣。渣滓洞倒掉的時候,我手邊正好堆著《紅巖》和幾本講述那段不堪回首的悲壯歷史的小書。翻開其中的一本,找到幾首好詩---"斗室南冠作楚囚,紛然萬念一身收。人經憂患殊輕死,事到殺頭何用愁。""神州嗟浩劫,四族勝狼群。民生號饑寒,民權何處尋?興亡匹夫志,仗劍虎山行。失敗膏黃土,成功濟蒼生。"白公館和渣滓洞無疑是孕育詩人的地方,不論舊體詩還是新體詩,那里出產的詩作有不少可以入詩史。
在詩的背面,在歷史背面,則是更多的令人不忍正視、又不得不正視的血腥場景,展示著人性的兇殘的極致和軟弱的極致。這次被沖走的不少刑具的仿制品便是一例。被沖走的渣滓洞的內院墻,曾經寫過"青春一去不復返,仔細想想;認明此時與此地,切莫執迷"的大字標語,現在,這標語也和院墻一起被沖走了。還有沒能沖走的男牢房。為什么沒能沖走呢?因為是后來仿造的,自然比其他屋舍要牢固得多。為什么要仿造呢?因為1949年11月27日,這里發生過一次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火焰噴射器把男牢房燒了個干凈。
就是這樣一個混合著崇高和卑劣的地方,就是這樣一個記錄著忠貞和背叛的地方,"現在,它居然倒掉了"。誰能說這不是天譴呢?
我一直對重慶有關部門對文物的保護和紅色旅游資源的開發懷著敬意。但是,這次山洪沖毀渣滓洞,讓我有些迷惘。
這座因為曾經是小煤窯得名的渣滓洞,在1930年代就已經是監牢了,自然容易被天災毀壞。可是為什么就一直沒有人去加固、修繕它呢?為什么要到完全被沖毀了才想起來加大和拓寬排水系統呢?還有消息稱:"歌樂山上建造的一些'農家樂'……這些'農家樂'建筑的濫建,導致山上的植被被破壞,亂砍濫伐導致山上水土流失嚴重。"那么,又為什么沒有法令法規和有關部門限制、監控、阻止這些潛在威脅著歌樂山的違章建筑呢?
如此說來,渣滓洞轟然坍塌的命運和1948年因"《挺進報》事件"(或稱"劉冉叛變",即重慶地下黨市委書記劉國定和副書記冉益智同時叛變)遭受重創的川東地下黨的命運幾乎如出一轍了。當年,正是因為未能及時發現和阻止黨內腐敗現象的孳生和蔓延,同時在對敵斗爭中出現了輕信和輕視敵人的失誤,才引發了一場多米諾式的叛變事件,相繼有十余名地下黨重要干部叛變。因為小說《紅巖》,我們更熟悉的是江姐、許云峰等人物那些氣壯山河的英雄故事;也因為小說《紅巖》,我們卻不十分了解這些事件本來是可以避免的,至少,是可以遏止的。
大概十年前,在一個轟動全國的叫作"紅巖魂"的展覽上,展出了重慶解放前夕獄中黨組織對未來的八條訓誡。現在,我們對這"獄中八條"已經非常熟悉了,但有時讀來,仍不免觸目驚心。比如:"一、防止領導成員的腐化。""三、不要理想主義,對上級也不要迷信。""四、注意路線問題,不要從右跳到'左'。""六、重視黨員特別是領導干部的經濟、戀愛和生活作風問題。"
在歷史的縱深處,那些清朗的、澄澈的、期待的眼光看向他們未必能洞穿的未來。我不知道,如果那些靈魂確實隔著歷史的煙云,看到了人間發生的林林總總,他們會作何感想。今天,看到了渣滓洞的倒掉,他們又將是悲是喜?
現在的人們,你們能有勇氣迎住他們的目光嗎?報上說,不出兩個月,渣滓洞將會修繕一新,重新開放。到那天,你們做好了不讓它再次倒掉的準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