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作家對于自己筆下的角色,大概也是一種愛情。林語堂說過:“若為女兒身。必做木蘭也。”木蘭對人友善,大事拿捏得正好,小事又懂得適時放手。她愛讀書,有人讀到易,有人讀到淫,她從書上學到做花生湯要放一點兒堿——這是林語堂心目中的女子本分。
《京華煙云》是林語堂的理想,他的家也是他的理想,他的三個女兒分別叫如斯、太乙、相如,正對應著《京華煙云》里的木蘭、莫愁和目蓮。他教育孩子的方式,是無為而治,信馬由韁。長女如斯七八歲時,對他說:“我也有話要說。”他便鼓動她學習寫作,給《西風》投稿。
西學為用,不意味著他不中學為體。大是大非上面,他秉承的仍是舊式中國人的那一套。長女如斯到了出閣之年,他代女兒選中了一位醫生。雙方家長一商量,就為兒女們擬定了婚期。
此時此刻,我們會奇怪,受西方教育、追求自由的父親,仍給兒女包辦婚姻?然而,木蘭和莫愁所接受的不都是包辦婚姻嗎?畢竟兒女們年輕見識少,理智與感情都時常動搖。林語堂若無拳拳愛女之心,怎么會替她決定未來?這心態,正如握著女兒的小手教她寫大字一樣。
“木蘭相信個人的婚姻大事,是命里注定的”,于是“聽命訂婚”。但如斯不是木蘭,訂婚宴前一天,她與一個美國青年迪克私奔,親友們一片嘩然。
這婚姻從開始就不被所有人看好。迪克不過是一個小混混,高中沒畢業就被開除,不務正業,居無定所。林語堂看著女兒在不幸的婚姻中煎熬,淚往肚里咽。如斯終于離了婚。
如斯不能原諒自己,也無法相信人性。她的世界碎了,再怎么拼,也缺了一塊。她病了。
此后十幾年,如斯精神狀況時好時壞,數度進出精神病院。好的時候,她仍然是一個聰慧美麗的女子,在臺北博物院任職,還編譯過《唐詩選譯》。然后有一天,她在鐵窗上上吊自殺了。工人發現她的時候,桌上一杯茶還是溫的。
如果,當年如斯接受了父母之命的姻緣呢?姚老先生為木蘭擇婿,是衡量了方方面面包括命相的。“木蘭是金命,蓀亞是水命,金入于水則金光閃爍……若使木蘭去推動氣盛才高的立夫,則大可能招致災難,后果不堪。”木蘭與蓀亞。也的確是美滿姻緣。我認識的很多人,父母越為他們安排得錦上添花,他們越要火中抽炭。他們都聰慧、有才情,但缺乏社會經驗,昧于識人,為了“自由”的幻象,他們甘心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在十字路口,邁出艱難的一步。一步錯,步步錯……如斯也是如此嗎?
木蘭,的確美得像一個夢。但夢,始終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