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到京東看畫,看朋友的畫。其中有一幅。是卓別林風格的漫畫——這是我的杜撰,作品由十多個獨立的畫面組成,乍一看。宛如卓別林的電影海報,仔細看,不對了,人物的打扮、姿勢像卓別林,面孔卻是東方的,而且,而且……那五官,隱約有點像他的一個同行,也是我們共同的熟人。
“我知道你會認出他。”朋友說:“這畫平時掛在書房,今天特地掛出來給你看的。”
“這是不是,嗯,有點無聊?”我說。我知道這是他的仇人。其實也談不上有多大的仇,那位仁兄,畫藝不如人,偏搗鬼有術,常常在關鍵時刻,比如畫作評獎、美協增補理事之際,背后施一些鬼蜮伎倆,搗朋友的鬼,于是就結下了梁子。
“你就這樣報復他?”我問。
“不是報復,只是化解,”朋友說,“報復是你一拳來我一拳去,看似痛快,實際等于幫對方的忙,因為你出拳之時,首先傷害的是你自己——你的情緒,你的心態,你的健康。我的漫畫是喜劇式的,把他的明槍暗箭化作輕松一笑。耶穌說:‘愛你的仇人。詛咒你的,要為他祝福;凌辱你的,要為他禱告。我是凡夫,是性情中人,耶穌的告誡。無論如何做不到。但我可以把恨變成笑,在一種居高臨下的睨視中。把他的一招一式化解為動力的營養。”
玩味漫畫中的那位仁兄,設想他的卑劣和渺小,禁不住悲從中來。
“你有仇人嗎?”朋友顯然誤解了我的神色,突然冒出一句:“跟我說沒關系,我也給你畫這么一幅。”
“沒有,”我斷然回答,“從前是有的,記得嗎,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仇家死了》。真正的仇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人生的一種激勵,是成功之路必不可少的點綴。然而死了,一死百了。從那以來,生活路上大大小小的干擾,當然不會或缺,但是,我不再把對手當仇人,那樣高抬了他們,也貶低了自己。我只是對他們心存悲憫,連嘲笑也不夠格。”
“唔……你似乎比我進了一步,”朋友沉思片刻,說,“看來,我得把這畫燒掉。”
于是摘畫。掏出打火機——眾目睽睽之下,那幅漫畫頓時化作了裊裊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