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語里有一個容易令我們中國人誤會的詞——“癡漢”。記得第一次看見時,引起我聯想的,是“負心女子癡心漢”中的癡心漢,頗帶幾分愛情至上的悲壯。等知道它在日語里代表流氓、色情狂時,不由啞然失笑。
“癡漢”在日本是一個很大的社會問題,有關它的新聞報道和訴訟頻頻見諸報端,名人要人因此而身敗名裂、丟烏紗帽的也不鮮見。每年夏天,東京各大地鐵都要展開轟轟烈烈的“癡漢追放運動”,到處張帖義正辭嚴的宣傳畫、標語,近年還推出女性專列。這種釜底抽薪的舉措,令人想起古代中國“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
然而,“癡漢”能在日本成氣候,不是沒有原因的。日本是一個兩性風氣寬松、講究“人情美”的國度,好色在日本并不是什么惡德。古典文學名著中,有《好色一代男》這樣夸耀男性魅力的作品;渡邊淳一的色情小說更是風靡東瀛,發行量達到天文數字;日本的民間藝術品“天狗”長長的鼻子就是男根的象征,可以堂而皇之地到處擺放;浮世繪對女性肉體的描繪之性感、艷美更是無以復加。日本還有一種全世界絕無僅有、令人匪夷所思的美食——女體盛,就是以美少女的裸體為餐具,擺上各種美味海鮮,專供男性食客享用,堪稱名副其實的“秀色可餐”。而最主要的是,日本女性對這一切采取了寬容的態度。正是這樣的文化風土,培育了日本的“癡漢”。
因為這個緣故,日本的男人普遍帶有“癡漢”的習氣,一有機會就會發作。我的老朋友竹內先生,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位正人君子??捎幸淮卧诎儇浀甑淖詣臃鎏萆?,他竟手指前面一位體態豐滿的婦女,滿不在乎地對我說,“好大的屁股呀”,令我大跌眼鏡。而那位女士對此毫不在意,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有一次,是在香港藝術博物館,碰巧遇上一個日本地方美術館的展覽舉行開幕式。港方出席者中有一位年輕女議員,人高馬大,頗有姿色。剪彩結束后,一行人簇擁著她參觀作品,日方負責人嚴肅認真地作介紹,彬彬有禮??墒堑搅艘环∈览L浴女圖前,他突然露出猥褻的表情,指著畫對女議員說:“她很迷人吧,就跟你一樣,是個大美人!”令我大吃一驚。在這樣正式的國際文化交流場合,面對一位異國女議員,這位負責人竟然開如此低級的玩笑!誰不知道,浮世繪里的浴女,就是專門給男客擦胸搓背、陪酒賣笑、兼作皮肉生意的江戶妓女!幸虧翻譯是個明白人,機智地遮掩過去,否則定會引起嘩然。
竹內先生和日方這位負責人的行為在我看來不可思議,然而在他們眼里卻是極其自然的行為,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這就很難加以指責。對于日本人來說,屬于“人情”范圍內的事,只要不礙正事,都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接受的。日本人兩性關系的寬松,正是建立在這種觀念之上的。
民國初年,中國作家不肖生寫過一部長篇章回小說《留東外史》,對中國留學生在日本的放縱行為有淋漓盡致的描寫。在他筆下,日本簡直就是一個大妓院,中國浪子在這里生龍活虎,猶如老鼠掉進白米缸,其情形正如書中一位亡命客形容的那樣:“幾多偉人學士,和下女發生了關系,還公然正式結婚,大開賀宴。”今天看來,中國留學生匪夷所思的縱欲行為,其實正是封建禮教下的長期壓抑與東瀛人情互動的結果。作家張資平在一篇小說里,寫一個頭腦冬烘、道學氣十足的老留學生到了東京以后,看見別的中國同學調戲日本下女,下女一點不惱,于是也動手動腳起來。后來,張資平在自傳里這樣記錄自己在電車里的“癡漢”行為:“有時擁擠的時候,常觸著她們的肩部和膝部。發香和粉香真是中人欲醉。有時趁電車的振動,故意撲身前去,準備給她叱一聲也愿意。然而她的回答竟是嫣然的一笑。啊!像在這樣的場面之下,如何得了喲!”當時中國人在日本處于“弱國子民”的位置,尚且如此受東瀛女子“優待”,更不用說日本男子在日本如魚得水的地位了。
時過境遷,日本的女強人終于浮出地表,連連不斷的性騷擾訴訟給東瀛的好色男兒敲響了警鐘,“老革命”碰到了新問題。前不久聽NHK電臺新聞,一位名叫有川的東京大學教授在地鐵車廂里摸一位女子胸脯,被那位鐵娘子當場擒獲,扭送警局。然而,敢于與“癡漢”直接抗爭,并且把他們告上法庭的日本女性畢竟只是極少數。據民意調查,大多數日本婦女并不贊成這種對簿公堂的訴訟。這意味著日本的“癡漢”將繼續受到日本文化傳統的庇護,只有少數冤大頭,一不小心栽到女強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