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年前,青霞是整個高二的老大。這個奇裝異服的女子,幾乎無人敢惹,她抽煙、喝酒,無所不會。
登奇是整個高二年級的老小,性格懦弱,不善言辭,黑框眼鏡,白色襯衣——在當時不是潮流,而是木訥。而木訥的他就在樓道上遇到了青霞。
是晚自習課,登奇遲到,擔心點名,匆匆進二樓,剛抬頭,臉上被重擊,眼睛開始有金星閃現。神志清醒過來時,看青霞站在那里,橫了眉毛,很兇地看著自己。
站在發育很好的青霞面前,登奇就如一個孩子,笨而不敢言語。他不是這個城市的人,寄宿在叔叔家里,為的就是高考。北京出生的孩子卻沒有北京戶口,語言又不是本地語,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說了句,對不起,臉早就紅了。
青霞似乎很努力地看著他,哦?還是洋話。哪個班的?
本地人把普通話稱為洋話。登奇膽怯地答,二班的。
哦,我是三班的,交個朋友,認識我這老大就行了。
登奇知道她的事跡,她可以滿不在乎地走上全校大會的講臺接受批評,可以指揮幾個人群毆而面不改色,可以與校外的小混混騎著摩托車在校園里橫沖直撞,在登奇的心里,她幾乎是個魔頭一樣的女子。
可就是這魔頭一樣的女子,第二天體育課時,竟然跑到操場邊上,指著正在為一群男生守門的登奇說,哎,你給我過來。
惴惴不安地跑過去,站在那里,登奇覺得所有的男生女生都在看著他。
哎,加入我們吧。青霞依舊老大派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登奇搖了搖頭。然后,他便看到青霞瞪大了眼睛。登奇以為她要發火,但是沒有,她只是笑了笑,小子,為什么?
我想考到北京去。
登奇看著,很認真地說,你也別鬧了,好好學習才是。他像個語重心長的輔導員。
登奇覺得,她的臉像是紅了一下,但他想,不過是錯覺吧,夕陽西下的時候,紅霞滿天,照在人的臉上,誰的臉都會紅那么一下。
二
黑色七月前,登奇學習如瘋了一般,兩耳不聞窗外事。沒想到,高考第三場考下來,走出教室,他晃晃蕩蕩暈倒在大門前。
在倒下的那一瞬間,登奇想,完了。然后,隱約中覺得自己像是爬山,手腳并用地往上爬,山似乎在晃,而緊緊貼在山上的前胸感覺又十分柔軟。
終于醒來了,是在學校的醫務室里面,醫生說是中暑。登奇想撐起虛弱的身子,一句話卻若有若無地飄然而至,他可是想考北京的,醫生你一定要幫幫忙。
然后,他便看到了青霞的臉。她想對他做出微笑,可微笑了一半,卻突然變做了咬牙切齒,說,小子,你不是說你想上北京嗎?我和你打了賭,要不是這樣,我才懶得背你過來。
算是沒誤了考試。
那年,登奇成了這所二流學校里唯一一個驕傲,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雖然不是頂尖的學府,但于學校的教育水平而言,十年內他是成績最好的一個。
登奇沒有擺謝師宴,但班主任卻主動拿錢出來擺了謝生宴。那天,登奇又見到了青霞,在校園里,她騎著橫梁的車子,吱一下停在了登奇面前,容登奇,可以啊你。
登奇微笑著問,你呢?
青霞就笑了,我不行,我知道我不是那塊料。怎么樣,姐姐給你準備了一頓送行酒,賞個臉吧?
不用了。登奇說了老師們請他的事情。青霞切了一聲,說,虛偽,跟著老師連同學都不要了。看不起你。
還沒解釋,她卻早就騎著車遠去,登奇笑了,其實,他心里是與她較著勁的,好歹自己贏了一把。不過,他也知道,雖然她自稱姐姐,可只比自己大一歲。
三
大三的時候,登奇回了趟老家。叔叔一家人招待熱情,讓他幫忙輔導表弟功課,表弟卻拉他去街邊看錄像。
縣城的小街繁華而擁擠,表弟神神秘秘,說,奇哥,讓你看個新鮮的。
新鮮的?登奇笑了,他知道表弟說的什么意思,那個時候,稍微有點兒露骨的情節在這些小孩的眼里都是新鮮的。
七拐八拐,到錄像廳門前,老遠就聽到有尖厲高亢的女聲在那里喊,錄像,錄像,有香港情愛,有宮廷秘聞,兩元一張了。
走過去,登奇卻怔住了,眼前的女子,穿大紅的無袖衫,燙一頭波浪長發,嘴巴血紅,眼線勾得很深,竟是青霞。
她看到登奇時,怔了一下,似乎絕沒有想到他會到這里來。她進去了片刻,出來的時候,頭發扎起來了,嘴巴的顏色也淡了不少,依舊粗聲大氣,你怎么會來這里。
登奇笑,說,你怎么會在這里?
就如和尚的禪機一般,登奇看到一邊的表弟一臉迷惑的表情。她更加漫不經心,說,我不在這里在哪里?沒像你努力上了大學。
一邊的表弟早就等不及,拉登奇的手,奇哥,進去啊,等什么。
等等!她突然攔住了他們,你們不能進。
為什么?登奇怔住了。
我說不能進就是不能進!青霞一臉的怒氣,為什么,不想讓你進。
表弟拉了登奇走,她卻喊住了他,考上北京了,不認老同學了嗎?萬一哪天去北京,你還要招待呢。
登奇這才想起,她匆匆撕下一張票根,登奇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宿舍的電話。
她笑了,揚了揚手里的紙,去北京了,你要全管,吃,住,玩。
離開時,表弟問,那個女人是誰?
同學。登奇認真地回答。
沒想到小自己四歲的表弟竟然說,我看不像,同學哪有這樣說話的,八成是看上你了。
四
沒想到她真的就來北京了。電話是同學幫忙接的,同學也描述得有意思,說容登奇,有個粗聲大氣的女人點名找你,你不會在外面欠下了情債吧。
見面了,她穿得很漂亮,但這漂亮在時尚的京城,無疑是落了伍的,夸張而艷俗。登奇也不過是學生,帶她去學校的餐廳吃飯,要了兩個套餐,她突然從口袋里掏出錢來,遞給里面盛菜的師傅,把師傅嚇了一跳。她還客氣,說我來我來,他還在上學,沒錢。
登奇拿出磁卡來刷,身邊好多人在看。背后有人指指點點的。
賓館是沒辦法安排的,只有安排到女生宿舍,找到要好一點的女生,好不容易找到空位,女生壞笑著問,容登奇,那是你女朋友吧,從家鄉來的?
登奇覺得心里咯噔響了一下,到底是有人懷疑了。年少的自尊與莫名的虛偽,他笑笑,說不是,是我表姐。
沒想到第二天她就要走,問她原因,她也不說,只說自己的事情辦完了,要走了。太奇怪了,說好了在這里住兩天,考察一個什么項目,回去準備開個小店的,可眼見著事情沒有辦就要走。
登奇小心地問,是不是哪個地方招待不周?
他就看到青霞在笑,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你管得著嗎?容登奇,你要知道,咱們是同學,不要以為你上了北京的學校就高人一等!
她突然發起火來。回歸到當年那個小太妹的模樣。
是在學校門口,人來人往,登奇很小心,說,不是不是,我只是想,老同學來了,怎么也要好好招待一下。
好好招待,那你就給我開賓館,吃大餐,要我在你學校里住,沒門。
登奇微微一怔,沒想到是因為這個。他有些為難,說實在的,當年她背自己去醫務室,這份情換幾天賓館與幾次大餐絕對不過分,但是,他只是個窮學生,沒有任何實力去那些堂皇的地方。
青霞提了包,頭也不回地走了,登奇覺得,心里開始有一個結,這結在心底很純凈的地方,磨得心有些生疼。
五
斷斷續續,也接過青霞幾個電話,再往后,大四找工作,畢業論文,那個影子慢慢地就淡了。京城的生活節奏快,時間不知不覺從指縫里流去,又過了一個四年,登奇已是一家電視臺的編導。快餐一樣娶了現在的妻子。
恰逢上中學的市里有節目要做,到地方后,當地宣傳口的領導負責接待,席間得知登奇在這里讀過中學,更是親切了幾分,言語間也隨意起來。說到了縣里面的發展,登奇就想起了數年前的那個錄像廳,隨口問了一句。
沒想到其間恰有知情者,說那個錄像廳啊,你說的那幾年,幾乎天天打擊,每天都能抓一撥人出來,門口賣票的那個女的很漂亮,聽說以前在學校里也是個小太妹……
登奇心里一動,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出來。
節目將要做完,叔叔家也已去過,他突然就想到了那個小錄像廳。過去看看吧,那個叫青霞的女子,不知道還在不在那個地方。
沒想到還在,只是門庭要敗落許多,畢竟這年頭看錄像的人少,邊上,她還開了一家小游戲廳,忙忙碌碌的。她依舊那副模樣,嘴唇涂得紅紅的,只是眼角有了不少皺紋,正在訓斥一名小孩。
登奇喊她,哎。
她抬起頭,怔了一怔,容登奇?
登奇微笑,是我。
她就笑了,說,是你。
錄像廳人少,她又走不開,臨時找了個常去玩的年輕人幫她照看游戲廳,她陪他在后面的沙發座上閑聊。登奇說,看你,過得挺忙的。
沒那閑命啊,她笑笑,似乎沒了當年的那份霸氣。復讀一年,拼了吃奶的勁也沒考上你那所學校,開個小錄像廳還老是被找事,這也是當年不敢讓你進的原因。
你考察的那個小店怎么沒開?
她笑了,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那不過是去看你而已。只不過晚上聽那些女生說話,你說我是你表姐,怎么了,嫌給你丟人了吧。
登奇無言,這么犀利的語言,自己已然丟盔卸甲了,只得岔開話題。
看我?為什么?
為什么,你說為什么。
話說到這里,突然停頓了下來。很久很久。VCD里正在放《喜劇之王》,周星馳在片子里一本正經地講戲劇理論,一邊的張柏芝哈哈笑,說,你這個死跑龍套的;周星馳坐著莫文蔚的跑車漸行漸遠,張柏芝在后面粗聲大氣地喊,你說過你會養我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可是,多少真的事情,會在一轉眼間變成假的,再也回不去的時光擺在那里,像誰也穿不過的河,她掩藏內心的道具不過是外表更加的強勢,但誰能知道刺猬的那些溫情片段?這樣想著,想著,登奇說,對不起。
她靜靜地看著他,有一秒,也許是一生吧,眼睛微微有些濕,但很快,就干了。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