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不是報復愛情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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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采琴見到鄭南的第一眼，就覺得他長了一張適合結婚的臉，方臉，濃眉，闊嘴，穿不太講究的圓領Ｔ恤，配皺巴巴的休閑褲，一邊仔細地用餐巾紙擦拭沾了水漬的桌面，一邊得體地應對吳采琴母親的盤問，總之就是很老到的樣子。
　　而且鄭南還說，他喜歡爬山，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山里透透氣。
　　就是這句話打動了吳采琴，一個喜歡到處跑的男人，再好沒有了。吳采琴想，她要這個男人帶她出去透透氣。
　　所以告辭的時候，吳采琴不用母親遞眼色，便主動與鄭南交換了電話號碼。她連矜持都不用，直接就說，我等你的電話。
　　母親顯然被吳采琴嚇住，其實母親應該明白，一個心灰意冷的女人，通常都豁得出去。
　　
　　2
　　見到鄭南前，吳采琴剛剛從北京回來，成都到北京，那樣遠的距離，吳采琴就坐著火車千里迢迢地去再千里迢迢地回來，因為賀小劍不要她了，那個男人在電話里向吳采琴提出分手。分手本來沒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的是吳采琴與他在一起七年了，一個女人能有幾個七年呢？所以吳采琴的確不甘心，賀小劍很能理解，所以賀小劍接待了她，帶她吃飯，逛街，摟她的肩膀，吻她的額頭。可是，僅此而已，賀小劍沒有因為吳采琴的千里追夫而感動得痛哭流涕，或者說一句，我們不分手了。
　　賀小劍的分手理由是，不想耽誤吳采琴。因為他不打算回成都了，吳采琴是獨女，不可能離開父母隨他來北京，而且吳采琴已經二十七歲了，這個年紀的女人拋下父母背井離鄉是不明智的，所以吳采琴應該忘掉他，重新找一個男人，過自己應該過的生活。
　　賀小劍說得頭頭是道，什么都替吳采琴打算好了，聽起來，就是一個不肯讓她犧牲一星半點的有情男子。
　　以愛情的名義被拋棄的二十七歲女子吳采琴，現在迫切地想要逃到另一個男人懷里去，雖然她對他一無所知，他的脾氣、嗜好，有沒有乙肝或腳氣。吳采琴什么都懶得問。
　　所以兩個月后，吳采琴結婚了，這是一個所有人都滿意的結局，包括吳采琴自己。
　　
　　3
　　鄭南果然就是那種適合結婚的男人。他可以分毫不錯地記得抄煤氣表的日期，也可以下班路上順道買一卷衛生紙回家，還會燒好吃的豆瓣魚。就連性生活也是按一周一次的頻率進行，雷打不動。
　　可是，他不會有任何的出其不意，比如看電視時忽然要求做愛，或給吳采琴帶回什么禮物，也不在家里大呼小叫，不哼歌，不念報紙上的八卦給她聽。
　　他也從來不對吳采琴說，我愛你。
　　其實吳采琴可以忽略這些的，她要的不過就是一個男人，一個可以將賀小劍一擊而潰的婚姻。
　　直到她在一本舊相冊里發現了一個女人，一個長著清淡眉眼的女人，她幾乎出現在每一張照片里，出現在鄭南身邊。那個時候的鄭南，穿考究的襯衣，配花色漂亮的領帶，威風凜凜又意氣風發的樣子。對比照片，吳采琴才發現，她現在得到的這個男人，已經蒼老許多了。
　　那本相冊是從衣柜頂上翻出來的，放在一個小盒子又裝在一個大盒子里，可見它曾被用心地收藏。原來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區別只在于把它掛在嘴上還是藏在心里，鄭南無疑是后者。
　　吳采琴忽然就明白，原來鄭南也不愛她，從來就不愛。
　　其實這樣也不錯，至少，她不再欠他，不必為了他做的豆瓣魚、給的家用以及她用以作為報復武器的婚姻而心存愧疚。而且，他去爬山，一次都沒有帶上她。
　　他的世界，將她拒絕得很徹底。
　　不知為什么，吳采琴覺得心里很空，就像一腳踩在柔軟的棉花堆里，無處著力。
　　
　　4
　　賀小劍的忽然出現，令吳采琴精神為之一振。這時距她結婚，僅僅三個月，距她哭著從北京坐火車回來，則是五個月零十天。
　　在此之前，吳采琴已經在娘家消耗了大量的新婚時光。看電視，織毛衣，和母親吵架。她是沒有辦法，待在自己家里，越來越讓她感到瘋狂。偌大的房子，走到哪里都有回聲，鄭南還是按時下班，按時與她做愛，可是有一次，吳采琴終于爆發，她一把將鄭南從身上推下來，然后抑制不住地號啕大哭。
　　她只是想哭一哭罷了，她想這與鄭南無關。
　　鄭南的反應是摸一摸她的額頭，問一句，是不是病了？然后去拿藥，倒開水。吳采琴也知道自己失態了，她就勢吃了藥，然后用被子蒙住頭。她以為鄭南會問問她的，所以預先做好了拒絕回答的姿勢。可是鄭南隨后就關了燈，不一會兒就發出鼾聲。
　　那一刻，她很絕望。
　　原來沒有愛的婚姻，真的是不能碰的，特別是想拿它來當武器，簡直愚蠢至極。除非你有把握淡定地掌握一切。
　　吳采琴從來就沒有淡定過，她就像一個魯莽的賭徒，沒有什么心理素質，卻押上了全部身家。
　　賀小劍坐在對面，結結巴巴地訴說自己的悔恨。這個場景，吳采琴曾幻想過很多次，每次都握緊了拳頭，眼神灼灼。可是此刻，她只感到無盡的虛空，就像一個正在溺水的人看著岸上的人，巨大的絕望慢慢淹沒了她，可是岸太遠，水太深，沒有人能拉她一把。
　　如果報復的感覺是這樣的，吳采琴寧愿被賀小劍辜負一百次。
　　賀小劍也一定看出了吳采琴的軟弱，因為他握住了她的手，吳采琴立刻被點燃，情緒一觸即發，淪陷，便是沒有辦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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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采琴承認，與賀小劍的重新交會，她沒有一絲后悔過。賀小劍多么好，多么體貼，多么溫存。
　　吳采琴相信鄭南一定發現了她的異常，他只是裝作沒有發現而已，她甚至都不用背著他接賀小劍的電話。
　　可是賀小劍卻開始背著她接別人的電話。在此之前，賀小劍說自己從北京公司辭職了，要扎根成都，然后天天在網上遞簡歷、跑人才市場。賀小劍甚至開始籌劃吳采琴離婚的事。離婚對于吳采琴來說，是易如反掌的，因為鄭南一定不會留戀她，這點吳采琴十分肯定。
　　可是賀小劍后來便不再提離婚的事，找工作也不積極了，終于他說還是打算回北京，因為有一個極好的工作機會在等著他。
　　吳采琴蒙了，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砸東西，賀小劍便又講了一番道理，說來說去，無非都是為了吳采琴，因為他去北京是為了將來能給她更好的生活。可是賀小劍的大道理還沒講完，他放在茶幾上的手機便響起了滴滴的短信提示音，這一刻吳采琴有如神助，她搶先抓過手機，一切便昭然若揭。
　　新來的一條是，親愛的，新公司我已幫你安排好了，你快動身吧。
　　上一條是：只要你肯和我復合，什么條件我都答應你。
　　吳采琴渾身都在顫抖，卻不由自主地一條條看下去，其實看到又怎樣呢？不過就是這條船翻了踩那條船的濫俗故事，現在那條船又重新劃過來了，華麗且結實，聰明如賀小劍，自然要再次拋棄吳采琴這條舊船了。
　　吳采琴回家的時候，鄭南正在熬一鍋粥，加了蓮子、枸杞和蝦米。鄭南的身板很高，肩膀很寬，實在是個穩妥的男人。吳采琴想，可惜沒有愛。
　　客廳里放著鄭南收拾的背包，看來這個男人又要出去透氣了。吳采琴甚至想象鄭南一個人行走在山間小路上，任思緒萬千，無比痛快。沒有什么比爬山更能排解郁結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只管消耗著力氣，揮發著情感。不得不承認，鄭南選了一個多么漂亮的逃避方式。所以她想都沒想就沖到廚房，斬釘截鐵地說，我也要去。
　　鄭南轉過身，看了吳采琴一眼，然后不動聲色地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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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嶺雪山距成都不算太遠，吳采琴一坐上大巴車就開始打瞌睡，其實她不困，可是身邊的鄭南一如既往地安靜，一對出游的夫婦，這么一路沉默實在很怪異。
　　好在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可以出來透透氣，不去想賀小劍的決絕和欺騙，不去想味如嚼蠟的婚姻，如果可以，在西嶺雪山當一輩子野人，也比現在快樂許多。
　　吳采琴沒料到，她真的差一點就當了野人。鄭南拿出地圖，制定了詳細的行動路線，哪里打尖，哪里住店。篤定與專業就像一道光，罩在他平淡無奇的臉上，無端地就讓吳采琴有些迷失。可是山里下起了大雨，吳采琴披著鄭南的雨衣，腳步踉蹌，她開始后悔。這個時候，她本可以一個人在家里，毫無顧忌地大哭一場，她為什么要和這個男人來爬山？
　　然后，憤怨的吳采琴滑倒了，并向山邊的陡坡栽了下去。然后她被鄭南一把拉住，可是她下栽的力道太猛，鄭南還來不及攀住身邊的樹木，已經隨著她一同滾到山道下的斜坡上。幸好落地的地方有茂盛的樹叢，他們才沒有栽向更深的山底，可是吳采琴的手和臉都劃破了，腳也扭了，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
　　鄭南的手也在流血，他迅速取下背包，將一條短褲撕成布條，替吳采琴包扎受傷的腳，又用可樂罐把阿司匹林碾成粉末，撒在傷口上止血。鄭南的動作一氣呵成，這個男人從沒表現出的果敢和利索，讓吳采琴驚奇不已。她忽然發現，她對他的了解，實在太少了。
　　天很快黑了，他們摔倒的地方離山道足有五六米高，徒手爬上去是不可能的，而且山里的氣溫越來越低，手機又沒有信號。吳采琴幾乎絕望了，她開始發抖，哭泣，不能抑制，鄭南就在這時把她摟在了懷里，并柔聲說，別怕，有我呢。鄭南從來不這樣和她說話，而且鄭南的懷抱實在寬大溫暖，一剎那，寒冷、恐懼都被擋在了外面，取而代之的是踏實、安穩，和從未有過的溫暖。
　　吳采琴忽然就找到了一種依戀、渴盼，那種感覺，接近于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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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里，白流蘇的愛情來自一個契機，和范柳原相愛是因為共同經歷了一場戰亂，而不是無緣無故。而此刻的吳采琴，相信西嶺雪山遇險就是她愛上鄭南的契機，鄭南聽了就笑，說，我比范柳原好，他太風流。
　　這個時候鄭南已經會講笑話了，原來他不是不懂情趣的。他一直沒有承認曾用婚姻來逃避感情，也從不談論那個讓他迷失許多年的女子，這點就不如吳采琴坦蕩，但有什么關系，他到底愛上了吳采琴，就像吳采琴到底愛上了他一樣，愛情最終跟上了婚姻的步伐，這比什么都重要。
　　因為就在他們互相擁抱取暖等待救援的那夜，愛情和依賴就在兩個人心中生長起來。鄭南想，吳采琴不過是一個需要愛情的女子，她的任性，脆弱，一點點，一滴滴，都是他的寫照，兩個人在一間屋子里喝水，說話，走路，就像在互相照鏡子。這樣的兩個人，有什么理由不能相愛？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