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仙女下凡,就是臉先著地了
我們沿著馬路一直走一直走,一輛卡車飛馳而過,揚起漫天的塵土,她不說話,我也不說。天黑了,星星出來了,我的腳似乎磨出泡了,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走到一個人工湖邊,我脫了鞋子查看腳掌,她一塊接一塊地往湖里扔石子,兩岸的霓虹碎了一池,我在瀲滟的燈火水色里目瞪口呆。她站起身,去路邊的小店買了兩把水果刀,遞給我,我接過一把放進右手邊的口袋,綁緊鞋帶,繼續走。
走到學校后墻的時候,她利落地翻墻進去,我站在墻外面,狠狠地擦了一把噴涌而出的眼淚,然后跨上墻頭。這面墻正對著男生宿舍樓,哪個半夜夢游的男生拿手電筒照過來,發出一聲充滿鼓勵意味的號叫,我一驚,利落地面朝下摔下去。
她蹲在我面前,說了一個冷笑話:“你是仙女下凡,就是臉先著地了。”
高二那年的五一假期,從上午10時到次日凌晨2時,我和一個名叫歐陽雁的冷酷女生從市中心走到位于城市西郊的學校,當時她的背包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我的背包里是英文版的《小王子》,16個小時前,我們剛剛在市圖書館遇見。
那一晚之后,我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成了個性少女歐陽雁的朋友,而且是唯一的。若干年后回想起來,歐陽雁承認,當年走回學校只是一個不跟我一起的借口,我卻憂心忡忡地擔心起她的安危來,并且很仗義地表示陪她一起走。一開始是為了那疏淡得近似于無的同學情誼,到最后,卻因著歐陽雁驕傲的沉默而賭起氣來。不管怎樣,在我人生為數不多的幾次冒險里,這是最值得濃墨重彩的一筆,足以讓我們兩個女子用漫長的成長時光來領悟其中真意。
這還是一只處手
大學我和歐陽雁考到了青島,一個城東一個城西,她來我們學校要倒兩班車,光棍節的時候、兒童節的時候、考完四級的時候,歐陽雁來我的學校像回娘家一樣殷勤。她的頭發長了,語言漸漸變得溫和起來,她說,完了,胡小桃,我覺得我越來越像你一樣婆婆媽媽了。我說你不要推卸責任好不好,這分明是愛情的魔力。她愛上了我的學長邵軻,一個擅長養小動物和青春痘的金牛座男生。
歐陽雁愛上邵軻的理由極其另類,因為在一場校際足球賽里,邵軻硬生生收住了踢向足球和對方球員的腳。這樣極度善良并且超級自控的男孩,因為稀少而顯得格外珍貴。
歐陽雁警告我,我的事情你不要管。可我是天生的月老心腸,有什么辦法呢?我把邵軻約到海邊,正是四月天,歐陽雁和邵軻都帶了風箏來放,很快兩個人的風箏線就纏在了一起。他們頭對著頭解風箏線,狀態頗為親密。一次、兩次,到了第三次我看出端倪,悄悄問歐陽雁:“你不是故意的吧?”歐陽雁紅著臉,狠狠掐了我一把。后來在避風塘三個人玩真心話大冒險,歐陽雁問邵軻,最近一次牽女孩子的手是什么時候?邵軻伸出手掌,紅著臉笑:“這還是一只處手。”
很快邵軻畢業,在我們的視線里消失掉。我和歐陽雁漸漸長大,各自遭遇不同的男孩,可是四年過去了,我們讀過了很多的書,走過了很多的路,拿下了六級和微軟認證,學會了化妝和西餐禮儀,卻到底也沒有正正經經談一場戀愛。
胡小桃你這個敗家女
畢業之后歐陽雁做了IT界的精英女,從此在一幫目光呆滯的精英男里名正言順地不修邊幅,我在一家網絡公司做美編,開始在生活里游刃有余起來。與歐陽雁常約在一起看電影喝酒外加發呆,要知道面對一個通透彼此來路去處的女子,連發呆也是極其愜意的。除了愛情,我們已經逼近幸福了。而王爾德說:女人是被愛的,不是被了解的。所以盡管歐陽雁有深刻的哲學素養,但事實證明一蓬亂糟糟的頭發完全可以遮蓋一個女人思想的魅力。
歐陽雁22歲生日的時候我剛剛為一本童話書畫完插圖,拿白花花的銀子砸了一瓶CD的紅毒,倒出來分一半給她。歐陽雁捧著胖乎乎的香水瓶,嘴巴無聲地一張一翕,我以為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于是教導她香水是女人的武器人生苦短青春更是如白駒過隙雖說酒香不怕巷子深但等到識酒客的時候說不定就齒搖發白了所以包裝和推銷還是很重要……
歐陽雁眼神愣愣地看著我:“胡小桃你這個敗家女……一張塞爾維亞到馬德里的火車票就這么化成水了……”
那個時候的歐陽雁在拼命攢錢準備去西班牙旅游,不化妝不買牌子貨不泡吧,習慣把所有的消費換算成機票地鐵票火車票和青年旅館的八人間。她教導我:“為什么蠶寶寶很有錢?因為,蠶會結繭(節儉)。”
她的笑話隔了這么多年還是那么冷。我忽然發現我和歐陽雁已經分道揚鑣很久了,或者說,也許我們本不是一路人。我天性散漫及時行樂,歐陽雁卻是眼光開闊胸有大志。而對于我的新戀情,歐陽雁更是痛批為純粹的浪費生命和金錢。
而我樂在其中。
陳芒是剛畢業的大學生,租了我的房子來住,見面第一句話是:“小桃姐,你比你的聲音還漂亮。”盡管明知這是議房租之前的對敵攻心,但我還是滿足了一把,遇到一個能把恭維說得婉轉流利的男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陳芒身形高大眉目含情,天生的少女殺手。歐陽雁說,胡小桃啊,你的桃花劫到了。
房租低到不能再低,一天后陳芒搬進了隔壁,兩個星期后搬進了我的房間,三個月后我回家開門看到他和一個衣衫不整的姑娘在進行行為藝術。我尷尬極了,只好說,打擾了。陳芒露出一口白牙微笑:“沒關系。”晚上陳芒送走了姑娘,走進我的房間,我把杯子一把摔過去,聲嘶力竭地大喊:“滾!”
他果然“滾”了。我把自己關在家里沒日沒夜地睡覺,總希望一覺醒來發現一切只是個噩夢,陳芒還在,我的初戀還在。三天后有人用鑰匙開門,我光腳跑過去,門口赫然站著歐陽雁。我頹然倒地。歐陽雁俯身看我,冷靜地說:“胡小桃,失戀這種東西要適可而止,你越在乎就越一發不可收拾。”
我抱著陳芒送我的小熊維尼坐在地板上,冷眼看著歐陽雁在滿地板的衣服里翻出最后一個生雞蛋,揣在懷里,美滋滋進了廚房。就聽“哐啷哐啷”一陣山響,然后是“■啦■啦”,一刻鐘后擺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小太陽般溫暖的炸雞蛋。歐陽雁坐在我面前,擺了如來佛的造型,面有得意:“話說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老衲處女作,施主還請笑納。”我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說,太好吃了。歐陽雁大喜,夾起半個太陽就塞進嘴里,一口噴了出來:“胡小桃你傻了!”想了想又說:“切,你家的糖和鹽怎么長得一個模樣!”我稀里嘩啦笑起來,連陳芒的笑話都不曾讓我這么開心過,歐陽雁開始不說話,坐在我面前如老和尚入定一般。天色漸漸暗淡,一只白色的鴿子收斂羽翼停息在窗臺,沉默著久久不肯離開。
臨走的時候歐陽雁扔給我一串鑰匙和一把票子:“這是我問陳芒要的,你不要指望那畜生再回來了,這些錢就算這幾個月的房租。”
雖然我失戀外加失業,但歐陽雁也不用這么明目張膽地同情我吧。
一只風箏只為一根線冒險
2006年圣誕,青島的五四廣場,五顏六色的煙火在夜空里噼里啪啦地綻放,驚艷如同當年波光瀲滟的湖面。我獨自置身于狂歡的人群,無比懷念那個曾經橫亙了我整個青春的女子,10年里我們一起度過了八個圣誕節。歐陽雁現在應該漫步在西班牙的街頭吧,一年前她在機場信誓旦旦地保證要釣一個英俊的西班牙丈夫回來。
形形色色的人在身邊聚攏又離散,我跟著人流不由自主地移動,直到有人一把摟住我的肩頭,激動地大喊:“胡小桃!”
是邵軻。一別經年,他高了帥了,臉上的痘痘也銷聲匿跡了,敦厚真摯卻一如當年。逆著人流我們跑去人跡稀少的礁石,呼呼的海風里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鶯飛草長的四月天,在歐陽雁目光炯炯的注視下,邵軻伸出手微笑著說,這是一只處手。
邵軻說畢業一年后他申請了西班牙的大學讀碩士,今年剛回來。我在一瞬間大徹大悟,那個堅硬的歐陽雁,那個驕傲的歐陽雁,那個隱忍的歐陽雁,我的,那個,傻姑娘。我還記得邵軻離開的第二年春天,我和歐陽雁在嘉定山上曬太陽,身邊擺了去年的風箏,歐陽雁幽幽地說,胡小桃你知道嗎,一只風箏一輩子只會為一根線冒險。
海浪一層層打過來,海的彼岸有我親愛的傻姑娘。邵軻說小桃你怎么哭了。我只是太高興了你知道嗎邵軻,我給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因為我知道歐陽雁很快要回來了。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