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小燕是我們的拉長,在這個以女孩為中心的車間里面,她年齡最小。
好歹也是一個領導吧,焦小燕說話就有分量,但這分量只限在工作內部,走出去,誰也不認。那是1999年的冬天,澳門剛剛回歸,而焦小燕,正在車間里訓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剛剛來到這個城市,滿懷理想,卻因為一件小小的工作上的失誤,被一位比自己小半歲的拉長訓斥。
那個女孩子就是我。
很多天以后,我還對焦小燕耿耿于懷。這耿耿,表現在我們相遇的路上,一個白眼球,或是在食堂里很不屑地對視。她似乎很在意,幾次想要單獨和我談談,但是往往沒等她走近,我便走開了。
焦小燕很小氣。這小氣是有目共睹的,我們車間里一共有二十一個女孩子,只有她穿一身洗得發白的工裝。這衣服可不簡單,工作,業余,休閑,活動,似乎她沒有變過自己的衣服。她不舍得買好衣服穿,不舍得吃好一點的飯菜,每次發完工資,都會看到她往銀行跑,誰都知道,她是去存錢。
但她并不土氣。她是這個城市的老居民,其實對這座移民城市而言,老居民與我們外來者無甚區別,我一直這樣認為。直到那天,偶然間的一件事,焦小燕卻讓我另眼相看了。
我們這個廠子的老板,是香港人,我們從未見過,但是派下來的那個經理,卻是牛氣烘烘。一上任,馬上宣布勞動紀律,上班時間從八個小時改為十個小時。開完會,誰也沒有說話,包括焦小燕。
但是,五天之后,新任的經理垂頭喪氣,宣布剛剛發布的勞動紀律無效,一切按以前的老規則進行。經理的出爾反爾,讓我們都很驚異,后來知道,是焦小燕一封E-mail發到了總部,上面嚴厲指責了新來經理的自作主張。
焦小燕會發電子郵件,這個消息在1999年的冬天,在車間里流傳。二十一個人,也許就焦小燕自己會發電子郵件,遠遠蓋過了她伸張正義的那件事情。其實,不僅如此,我還發現,她打字很快,能辨別出化妝品的好壞,還有,她雖然穿著樸素,但對打扮很有一套。
這些都是女孩子中極吸引人的,于是,很多女孩子與她融合在了一起,其中包括不計前嫌且沒有出息的我。
接觸后,才發現焦小燕的才氣。隨隨便便寫點字,就能在報刊上發表。但對于這些,大多數女孩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她對化妝打扮上的心得。
她對自己的評價也中肯,不貶不褒,我們說她是美女的時候,她笑笑,說我還是比較喜歡才女這個稱呼。我們便都提出反對意見,其中,我吵得兇一些,說才女不是你,才女大都自愛自憐,而且結局都不好。
她沉默了一下,卻笑了,說,你說得對。
后來,她知道在車間里唯有我上過高中時,與我的關系更親近了些。因為我們是同樣的學歷,只是那個時候的她,正在讀業余???,而我正在忙于化妝、掙錢。
關系親近一些,我便知道了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焦小燕的家庭不是太好,她與母親一起住,在城市邊緣的棚戶區,母親有微薄的退休金,但是不足以維持兩個人的生活,于是,高中畢業的她便來到這里打工,幸好薪水不低,加上相對于其他打工妹而言稍有文化,于是就做了拉長。
也曾問過她的理想,她想了想,說,先掙錢。直言不諱。
我開她的玩笑,用任何方式嗎?
她笑了,反問,你覺得呢?如果是你的話,你會用任何方式嗎?
當然不會。我回答,她笑,說我也不會。
她的突然辭職,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按常理說,她做到了拉長,而且薪水明顯比我們高一截,沒必要辭職,但她卻說,這份工作于她而言已經做到了盡頭,人總要想著往更好處發展吧,要有一種積極的心態。
剛剛辭職的日子,她做過出納,跑過推銷,甚至做過小販。但都沒有做太長的時間,那段時間,我們常見面,她黑了,瘦了,而且沒有以前漂亮了。
可是,她告訴我,當她掙了錢,提著給母親買的藥和家用往家里走時,看著街邊每一個行色匆匆的人,她覺得是那樣的安靜。她給我擺一擺條件,第一,我有自己的大腦,雙手能掙錢;第二,我們家庭安好,母親幸福;第三,我能享受這一切。所有的不快樂都只是暫時的。
焦小燕出事是我沒有料到的。那天我們剛剛見過面,在一起吃了午飯,而兩個小時之后,我卻聽到了她出事的消息。
是歹徒將她刺傷的。那時,她跑保險,包里裝著剛剛收來的保險金,有歹徒早早盯上了她手里的錢。其實,她完全可以放棄那些錢,可是她說,她沒有理由這樣做,倒不是因為那些錢是公款,而是如果這筆錢丟了,她一定要賠上去,家里沒有那么多余錢。
拼死抵抗的后果是,歹徒惱羞成怒,對著她的臉劃了一刀,她依舊死死不放。后來歹徒終于礙于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而放棄,焦小燕才被送到了醫院。
我匆匆跑過去看她時,她的臉上打了繃帶。看到我,想笑,但可能牽動傷口,笑到半途就停了下來,讓人看著心疼。
她平靜地講完了事情的經過,對我說,有點難過。
我知道她難過的是什么,人群的冷漠,歹徒的猖狂,還有,對于一個女孩子而言最重要的外貌。
保險公司的態度出乎我們的意料。對于焦小燕用盡力氣保護的這筆錢,保險公司沒有做任何承諾和安慰,而是匆匆派了一個人,拿走了這筆錢之后,再也沒有露面。
我憤怒了,想去幫她討個公道??墒菂s被她攔住了,她說,保險公司沒有義務,他們是冷漠了一些,可是出于本分。
再次看她的時候,她準備了厚厚的紙、筆,正在努力寫著什么。我坐下來后,她推給我看,上面是她秀氣的字,病房日記。
我疑惑地看著她。她笑了,說句實話,我還沒住過院,而且這件事情對我觸動也挺大的,我準備寫下來,算是給自己一個記憶吧。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記在文字里。
幾天之后,是焦小燕拆線的日子。我特意趕過去陪她,繃帶一圈圈拿下來,一條淡紅色的疤也出現在她的眼睛里,縫了十四針,她死死盯著鏡子,看了足足有一分鐘。我在電視里看到過,一般女人到了這個時候,肯定要歇斯底里地狂叫,于是,我抱住了她的肩。
沒想到她回過頭來,對我比比畫畫,沒事,到時候我變個發型,頭發這樣蓋過來就行了,幸好他劃的只是側臉而不是鼻子,謝天謝地。
我笑著說,那是那是。你如果是清湯式的頭發反而更好看一些。
她笑了,說,你心里一定在想,我為什么總往好的地方想,要知道,事情已經出了,你不往好的地方想,壞事情加上壞心情,那還不要郁悶死了。
與焦小燕的見面稀少起來,原因是我回了一次家。回來后斷斷續續,沒有找到好一點的工作。其間,男友、感情、工作等事情一大堆,友情反而放到了一邊。
終于在一家大一點的廠子里找到工作時,差不多一年都沒有見到她了。廠子的條件不錯,給我們安排住處,是在一家社區里,三室一廳的房子,住了我們六個人。
住進去不久,社區停了一次電,原因是施工人員碰斷了電纜。本來是小事,可是施工方拒絕修復,幾個好事的老太太便打了晚報的熱線,很快記者就趕過來了。那天休班我在樓下閑逛,看到幾個老太太圍著記者說事兒,出于好奇,我也湊了上去。
忽然看到被圍在中間的就是焦小燕。我興奮不已,大聲喊她的名字。
在門口的飯店坐下來的時候,我還不停地打量著她。她頭發從一邊垂下來,蓋住了那條疤,人看起來比以前漂亮了。我問她怎么就跑到了晚報做記者,她笑笑,說你還記得我在病床上寫的那些東西嗎?后來,一個病友把這事傳了出去,再后來,報社的人就因為歹徒的事采訪了她,發現她的文筆不錯,再后來,招記者的時候,她順利進了采編部,做了一名專門跑社區的記者。
從打工妹到記者,我說,你的經歷可以寫本書了。
她若有所思的樣子。對我說,我給你講沒講過一個故事,叫山羊的主張?
忽然想起她以前說過,我一直想聽這個故事,但機緣不湊巧,一直沒聽到。我是相信某些故事會影響一個人的心態的,就如我眼前的焦小燕。
她給我講,從前,有幾個動物一起遠行。它們中間,有山羊、狐貍、熊,還有狼??墒?,它們走啊走,忽然發現自己在沙漠里迷路了,轉來轉去,又轉到同一個地方。眼看著隨身帶的水和干糧將要用完,于是,動物們想派其中的一個去探路,而余下的動物留下來。
可是讓誰去呢?大家都想到了熊,它力氣大,能力也就大??墒切軈s拒絕了,說自己笨重。于是大家又想到了狼,狼的韌性強,堅持的時間更長,可是狼也拒絕了,說自己怕熱。后來想到了狐貍,說它聰明,好認路,可狐貍也拒絕了,說自己體力不行。大家都怕自己回不來,每個動物都有自己的理由,這任務就落在了山羊身上。
山羊走了不久,就回來了。興奮地說,找到路了,就在不遠的地方,大家跟我走就行了。于是動物們又出發了,走啊走,不知走了多遠,大家終于找到了綠洲。
完了?我疑惑地問。
完了。她肯定地回答。
可是,有什么意義呢?
焦小燕笑了笑,說,其實,山羊并沒有出去找路。而是在附近轉了一圈就回來了,因為它發現,之所以大家都走不出去,是因為大家都對環境有了畏懼,每個動物都往最壞處打算,所以就越來越消極。
我明白了她所講故事的意義?;貞浰纳睿鋵嵑玫男膽B一直伴隨她的生活,就像綠草叢中的花朵一樣,她總能從每件事中找到快樂積極的一點,這道理說起來簡單,可真正做起來卻很難。我想,關于這心態,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有,而她把它落實到每件事上,所以,她的生活也漸行漸好,而她也越來越從容自信。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