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五年零二十一天的時候,寧遠終于推了我一下。
突如其來的力,讓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從爭吵的高度跌到了哭泣的低谷。我才知道,男人發起火來,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與寧遠結婚時,我們可謂是一窮二白,都在工資不高的小廠里面謀生計,而且都是工人。只是我的不甘心,讓我很快從那個小廠里面跳了出來,憑著自修來的本科文憑很快就找到了一家能接收我的公司,而薪水自然也很快提了上去。
當初結婚時,看上了寧遠哪一點,似乎五年下來,已然忘卻。只在記憶里咬牙切齒地記得他的不好,他沒本事,整天守著那些破機器,做了這么多年,卻只是車間里的副主任;他不會浪漫,總是固執地認為一捆白菜要比玫瑰強很多倍;他在家里不喜歡收拾東西,卻只對吃感興趣,他有著一切男人的壞脾氣……
看看我們公司的副經理劉節,比他還大一歲,但是不知道比他年輕多少。而且還懂得浪漫,到辦公室跟我們吹噓他和老婆去吃燭光晚餐,去游樂園瘋狂,去河邊放風箏。
有不滿就有發泄,這似乎是自然規則,尤其是在我們這個小家里面,我已經越來越容易不滿了。
終于在結婚五年零二十一天爆發了。
起因是一件極其簡單的小事。那天是一個很普通的周末,我們如往常一樣一前一后回家,我進門時,他正坐在沙發上擇菜,抬頭淡淡說了句,回來了。一切如平日一樣正常。
我坐下來,照例問一句,晚上吃什么?他揚揚手里的韭菜,說吃餃子吧。
忽然想起劉節的話,說晚上要帶老婆去小城新開的那家店里吃比薩。心忽然有些蕩,我幾乎是不容置疑地說,不行,你帶我去吃比薩。
什么?他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看我。
比薩。我不緊不慢。城南路上剛剛開了一個小店,據說味道不錯。
他的回答令我哭笑不得,他居然問,比薩是什么?
我沒有再說話,忽然對生活感到極度的失望,我足足瞪了他有三秒鐘,當確認我心里的希望破滅之后,我憤怒地跳起來,一把拽過他手里的韭菜,說,吃吧,吃吧,吃你的餃子去吧!你一輩子也像你的家庭一樣,不知道什么是新潮,什么是享受!
他忽然就怔住了,但也很快回過神了,對我說,你神經了。
是啊,我神經了!我后悔嫁給了你,后悔嫁到了這個城市,后悔遇到了你這樣的家庭,一群窮鬼!
我居然口不擇言。
他幾乎是沖到我面前推了我一把。我才想到,這些話從我認識他以來一直沒說過,我孤身一人嫁到這個城市,一直以為他是我的依靠,但是卻發現這依靠給不了我什么,就像靠著一根冰冷的鋼筋,不能如樹那樣給我美好的陰涼和花香。
一個人跑到公司的宿舍里住的時候,我并沒有后悔。先是一個人吃了飯,然后一個人慢慢順著小區里的路走,倒是一份難得的清靜。他可能是比較憤怒,所以一直沒有打電話給我。
沒想到會遇到劉節,我低著頭走路,猛然間耳邊有個聲音響起來,嗨,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我抬頭,就看到了他那張微笑著的臉。忽然想起他在辦公室說的話,問,你不是和老婆吃比薩去了嗎?
他笑笑,未置可否,那笑容讓我有點兒不安,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那眼神里似乎有把小鉤子,看多了,心里會有說不出的感覺。他說,要不,咱們一起去吃吧。
那家餐廳布置得很特別,中西結合的氛圍里,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舒服。他卻沒有要比薩,點了中式的精美小菜,然后要了啤酒。
我隨他,而且破例喝了一杯啤酒。他微笑的臉在我面前有些朦朧起來,他對我說,雅雅,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我以為我在做夢。
到底是溫文爾雅的男人,他并沒有乘人之危。把我送到宿舍,然后一個人走掉。洗了把臉,我突然清醒過來,回味著他方才說的他喜歡我,他喜歡我。是真的嗎?我已經三十二歲,可是卻有一個三十六歲的男人告訴我,他喜歡我。
忽然有種幸福的傷感,我給他發短信,手有些顫抖,說,我接受。
按下發送鍵后,我整個人都像是要癱軟在那里一般。他的短信很快回過來,睡吧,女人睡眠不好最容易老,可不想看到你老的樣子哦。
看看,多么體貼的話。他永遠知道女人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不像寧遠,總是粗聲大氣地說,老婆起來吃點東西吧,你都睡成豬了;老婆,你整天看那些韓劇有什么意思,感情不就是那么檔子事嘛;老婆……
我突然間有種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遺憾,這遺憾那樣深地刺疼了我,站在窗前,我寧愿這是一個虛幻的世界,或者說是一場夢,我一覺醒來,還可以重新選擇。
可是我不能。
揣著矛盾回到家里,寧遠不在。等了片刻,他提著滿滿一兜排骨上樓,看到我,怔了一下,然后一個人跑到廚房去開始備菜。我走過去站在廚房門前盯著他,他居然頭也不回。或是心有所愧,我輕輕地在后面喊他一聲,喂。
算是我先道歉了。與寧遠和解之后,生活看似重新投入了平靜里。只是,我的手機不再隨處亂扔,而且短信也是看完就刪。
不能說劉節不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如外面的花心男人那樣,為了取悅情人舍棄任何責任,他不是。我們的約會隔三岔五的,大都溫情脈脈,找一家小餐廳吃飯,或是找一個小一些的單間喝喝茶,而他也沒有任何讓我不快的舉動,至多是拉一下手,或是用吻挨挨我的發絲。
這種感覺很美妙,因為明知逃脫不了婚姻里平淡的侵襲,另外找一份糾纏來放縱一下自己可能有些干渴的心靈。像是放風箏,自己放的風箏高高地飛上天了,一緊一松的節奏讓你覺得已然平淡,可是這時,卻看到另一只風箏向你飛來,你不希望被它糾纏上,但是你看著兩只風箏飛,又覺得這種躲閃與靠近很美。
我把這感覺講給劉節聽,我知道,在這場感情里面,他感覺也很美好。我們像是兩個偷吃糖果的孩子,明知屬于我們的糖果不多,所以,小心而謹慎地吃著。
只是兩只風箏是不可能在很近的距離保持那樣的平衡,孩子也不可能面對糖果的誘惑保持矜持,很快,我的風箏開始傾斜,我開始要求劉節盡可能多地陪我。他開始是同意,后來勉強,再后來婉拒,然后就是在電話里開始直接拒絕,對不起我要送兒子上學,對不起我要陪她去看衣服。
我才知道,我喜歡上的是一個多么有責任心的男人。可越是這樣,越是喜歡,當矜持的閘門打開,任由自己蓄了多日的情感外泄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竟然這么可怕。
周末,我竟然找到了他家樓下,甚至天真地想好了理由,他在單位是副總,我給他送資料,總不算過分吧。他家是四樓,從上樓起,我似乎就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也準備好了自己要受到刺激,看這個溫文爾雅渾身都充滿了浪漫的男人是怎么樣對另一個女人好。
敲門,是他開的門,恍惚又覺得不像是他開的門,因為面前這個男人,不似平時我面前的那個他,這個男人穿著很惡俗的花睡衣,頭發蓬松著,腳上穿著兩只不一樣顏色的拖鞋,手里還拿著電視遙控器。
看到我,他怔了一下,說了句,我還以為是修水管的來了。
我微笑著說,劉經理,我給你送一部分資料來了。在他身后閃出一個女人,個子比我要高,眉目應該比我還要清秀一些,穿花睡衣,眼神疑惑地掃我一眼,然后迅即熱情招呼,哦,快請進。這應該是他的妻子。
沙發上亂蓬蓬的,劉節尷尬地把沙發上的東西扔到一邊,對我說,坐,坐。然后,趁他老婆倒茶的工夫,靠近我耳邊說了句,你怎么來了?
他似乎沒刷牙,因為我聞到了濃烈的煙味,忽然覺得有些惡心。
那場會晤幾乎是以混亂狀態結尾的。劉節為我削蘋果,差點削了手,完全不似他平日的那種浪漫而細致,而我幾乎聽了半個小時的他妻子發表的怨婦宣言。說他平日出門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到家里就變成了豬;說他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就知道看無聊的電視或是上網和莫名其妙的人聊天;說他不懂得心疼人,結婚紀念日、生日忘得一塌糊涂;甚至說到細節,上廁所不沖水,內衣到處亂扔……
天哪,她說的是劉節嗎?是那個帶著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吻我的發梢說我是灰姑娘的劉節嗎?我簡直不能相信。但是,我看到劉節的眼神卻節節敗退,一直敗退到黯然失色,最后,只剩下了尷尬的笑容。
告別的時候,劉節送我到樓梯口,回頭看看,似乎擔心他的怨婦妻子還在那里看。好在沒有,然后,他尷尬地說,雅雅,她就是這樣,逢個熟人來就滿肚子怨氣。明天你看你有空嗎?我請你喝茶。
沖下樓時,我覺得這滿世界都是失望的顏色。
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的,不是嗎?可是,我總是單調而執著地認為自己的婚姻出了問題,把自己的不滿夸大,真的沒有從事物的立體角度去考慮問題。
我是把這兩個男人做比較了,可是,我把寧遠在家里的狀態與劉節在外面的狀態比,把與我相守七年的男人和婚外刻意的浪漫比,把面拿來同點比,把立體的東西拿過來和平面的東西比,同時,也把真實與想象相比。
是我錯了嗎?或者是吧,所以,一切的一切,我都要重新再思考一次。
我開始把他們歸到同位上比。
寧遠在家里做菜做飯是不用說的,而這一點上,劉節就不行;寧遠在廠里算得上技術能手,連年得獎,劉節在業務上雖然也是一把好手,但并不是拔尖的位置;寧遠雖然牢騷我看肥皂劇,但是每次都安靜地陪我看,劉節在家里是遙控器的霸主;寧遠上網只是看看新聞,最多打打牌,從不和莫名其妙的人胡聊,寧遠不會婚外戀,寧遠雖然不會浪漫,但是我要的也不是劉節那樣假裝出來的浪漫……
原來,我一直想求得自己想象中的愛情假象,卻忽視了這個“同位比”,一直覺得自己的男人不如別人,還是因為沒有進行一場認真而細致的“同位比”,這個道理是那樣的簡單,可是真正比起來,一定會發現,以前很多比較下的心理失落,不過是自己的期待和自己開的一個玩笑。
拿出手機,翻到寧遠的號碼,打過去,是他沉穩的聲音。我對著電話,第一次認認真真地說,老公,晚上我想吃韭菜餃子,而且,想和你一起包。
他那邊哦了一聲,突然問,怎么今天這么神經。
我微笑著掛掉電話,無可否認,有些事情,是在一瞬間給你啟發的。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