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一個人在鄭州闖蕩,職業是尋呼小姐。
工作對我來說很新穎,每天接聽大量的電話,再把信息內容從電腦上發到客戶的尋呼機上。除了新穎,也頗有點神秘感。
機房很大,被分成一個個的小格,同時有50個女孩對著電腦工作。在這里我們沒有名字只有代號。我的代號是42,鄰座的41號,是個黑黑瘦瘦的女孩,笑起來牙齒顯得很白。
很快,我發現41號與別人不太一樣,她接到每一個電話總是帶著微笑,聲音甜美。我做了一個月,已經對一成不變的工作開始厭倦,表情漸漸麻木了,她能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笑容,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更何況,打電話尋呼的人并不能通過電話看到她的笑容啊!偶爾,電話來得不太忙時,很多女孩會偷偷地互相聊天。只有她,一直嚴肅地練習打字,不多說話。久了,我覺得有些寂寞。
一個月后,我們開始考核評比。考核內容就是打字速度和準確度。41號拿了第一。同事背后取笑她鉆到錢眼里,為多得幾塊錢天天練。我才知道考核成績關系到我們的獎金,第一名會多得二十幾塊錢。還有,電話量多了錢也多。在宣布考核結果后,帶班班長又宣布了本月用戶表揚和投訴的電話量。共有7個用戶表揚她聲音甜美服務態度好,為此,她得了14塊錢獎勵。
拿著那點錢,她一臉興奮。我不由得撇了撇嘴。
雖然心里看不起她,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我并沒有什么朋友,我們都在一個叫常寨的都市村莊租房住,每天下班后會一起回去,也是不得已的伙伴。
拿到獎金那天她非常開心,要我去她“家”里吃飯。所謂“家”,只是一桌一床的十平方米左右的單間,屋子很陰暗,但收拾得非常整潔。她在煤爐上蒸了米,炒了一盤小青菜。雖然簡單,但很久不吃家常飯,我趴在桌子上竟也吃得十分香甜。
她對我說,這個工作還不錯,三班倒,能有時間干點別的。我問她還可以做些什么,她說兼職啊,你以后也跟我去吧,去發傳單,發的量多了一個月能賺近300塊錢。
300塊?我張大了嘴,對我們來說,那確實不少了,她工資比我高一級,加上獎金能拿700多塊。再加這些,簡直是非常高的高薪了。
我決定空閑時間跟著她發傳單,可一天下來,我已經堅持不住了,每天爬樓挨家挨戶賠笑臉、受白眼不說,爬樓就累得我頭暈眼花。難怪她又黑又瘦,原來是這個緣故。
第二天上班后我昏昏欲睡,她卻仍精神煥發一臉微笑地接電話,而只干了一天,我就打了退堂鼓,想那多余的錢,不賺也罷。
終于發了工資,我領到607塊,高興地拉著她去逛街買衣服。她卻拒絕了。我跟了其他同事出去,下午回來,錢花出去一多半。她已經把錢存起來了,我笑她守財奴,她撇嘴說,我才不是呢!我有別的打算,我都攢了一萬多塊錢了。
一萬多對我來說簡直是不敢想象的龐大數字,我呆住了,她卻一臉滿足。
尋呼臺的效益越來越差了,尋呼信息也越來越少,然后有傳言,我們臺會與別的臺合并。因為時間閑置了許多,有時我們會偷偷坐在機位上打毛衣,或者聊天。而她仍是一臉嚴肅地練打字,有了電話仍是微笑著接聽。有次,她放下電話,一個女孩忍不住諷刺她,41號,這個人表揚你沒有啊?你笑著接電話累不累呀,就是嘴咧得再大,人家在電話那邊也看不見。
她似乎想辯解,卻又有電話進來,于是她繼續保持著微笑接聽,我們對視一笑。
下班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問她,你那么努力掙錢又不花,還每天那么努力地爭取表揚,到底為什么啊?她沉默了片刻,說,我想在老家蓋樓。我家太窮了,爸爸很早去世了,媽媽辛苦地把我和弟弟拉扯大,我們村里的人都蓋了樓,只有我家還是三間破房。我想蓋上兩層小樓,每個房間都刷成亮亮堂堂的白色,我的屋子里能有個大大的玻璃窗,有粉紅色的窗簾。等弟弟大一些,有媒人給弟弟說媒時,人家不會嫌棄我家窮,將來更不會因為房子不好虐待我媽。一塊磚一毛三,被表揚一次能得兩塊錢,差不多夠20塊磚了,我當然要笑著接電話了。她絮叨著,一臉神往,我忽然覺得無話可說。
之后再看到她微笑著接聽那些枯燥的電話時,心里便多了份理解。
又過了段時間,家里人打電話來讓我回家繼續念書,我卻打算去參加成人高考。41號聽了,非常羨慕,說她也想繼續念書。我鼓動她,要不我們一起參加。她想了想,搖頭,太花錢了,我還要蓋樓呢。
臺里宣布裁員的時候,我已經通過考試成為河南教育學院脫產班的一名學生。我和41號竟然都在裁員的名單里。得到消息,41號的臉一下子變得灰白。我知道失去這份工作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便安慰她說,你可以去應聘文員啊,你打字那么快。她無奈地搖頭,我不懂電腦,除了會打字和開機關機,別的什么都不懂。
我也無話可說了,畢竟,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隨后,臺里的女孩子湊錢吃了頓告別飯,結果很多女孩哭了。她哭得最厲害,我想她的眼淚,不僅僅是為了我們的分別吧。
然后我去報到,搬去了學校的學生宿舍,和41號的聯系就漸漸地少了。
2002年夏天的周末,我和一個同學在二七路閑逛。路過一家服裝店,玻璃窗里有新穎的衣服吸引了我們,兩人拉著手走進去。進門,忽然聽到有人叫,42號,是你!
我愣了一下,一種久違的感覺忽然涌上心頭,那個稱號,我以為我已經忘記。趕忙扭頭,竟然是她,41號。她激動地跑過來,一把抱住了我。
我們站在角落里說話,她穿著店里的制服,人看起來精神了許多,也洋氣了許多。她說在這里賣衣服已經有段時間了,這里待遇還行。我笑她還是以錢論工作……這時有顧客過來了,有其他的售貨員喊她,41號,你過去接待一下!她立即微笑著走過去了。
顧客走后,我納悶地問她為什么還是叫41號,她說在這里上班也是只叫工號的,我自己挑了41號,還是很想念那時候的……
我默然。是啊,誰會注意到服務行業的人的名字呢?或者只有我們這些漂泊異鄉的人應該相互記得吧,可我,卻并不記得41號叫什么。她,也不記得我的名字了吧?現在已經沒有人用尋呼機了。所有的人都各自單飛,除了記得音容笑貌和代號,還有什么不被莫測的變化抹去呢?
那天,我們留了各自的電話,偶爾我會買上菜去她的住處吃一次飯,來往竟然比以前頻繁起來。慢慢意識到在這個城市,我們都是孤單的人,為各自的目標活著。但偶爾,也需要相互溫暖。
我交了男朋友,隨后她也有了男朋友,日子有了新的變化。因為戀愛,我們各自為未來忙碌,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畢業前夕,和男友發生了分歧,他想回老家工作,我卻不想跟他回去,我們為此一次次爭吵。最后,我們分手了。
心里覺得很難受,那天,想找41號傾訴時,卻發現她的電話換號了,人也搬走了。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城市里已經沒有什么牽掛了,如飛在空中的風箏,線被生生地扯斷了。
2004年夏天,我去了廣州。找了份工作,在那個長滿鳳凰花樹的城市停留下來。
2006年年底,我被總公司派到鄭州的分公司做培訓。公司為我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環境很舒適。兩年多,因為忙碌著生存,我很少想起過去的事,也不讓自己想起。可是回來后,我卻再度頻繁想起以前在都市村莊的小屋子,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像冰窟。想起執著的41號,想起那群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原來很多東西,都已經成了記憶。
又是一個春天了,周末,我坐公交車去二七廣場。
車上很擁擠,有女人聲音很大地打電話。忽然覺得耳熟,我不由得轉身看過去,竟然是她,41號。她胖了白了,化了妝,還燙了頭發,可臉上的微笑依舊讓我那樣熟悉。
不顧很多人在,我叫她,41號。她立即回過頭來,看到我,高興地大叫起來。
我們下了車,去了一個小咖啡館。她埋怨我把她忘了。我卻質問她當初為什么忽然搬家換手機號。她笑笑,說那時候和男朋友因為錢的事吵架,男友不讓她把錢都給家里,為此他們分手了,她不想讓男友找到才換了電話搬了家……說著,她的神情黯然了。那是她的初戀,我體會過那種痛楚。
陪她沉默了一會兒,我又想起來,問她給家里蓋樓沒有。她立即神采飛揚地說,前年就蓋了,房子很漂亮,跟她想象的一模一樣。去年弟弟結了婚,弟媳婦很溫柔賢淑。而她自己,現在仍是電話接線員,在電信客服上班。她說,我現在比以前強多了,工資高。她還打算再攢點錢自己開個服裝店,再多賺些錢,給母親養老。
對錢,她一直有不變的熱愛,可是那種熱愛,越來越讓我喜歡。我笑她,工作代號是不是還是41啊?是不是還是笑著接電話?她說當然,我就是這個號,專門跟別人換來的,我覺得41,是我的幸運數字呢。
心里不由感慨,41,太平常的數字,命運隨意加在她的身上,她卻一直認真地對待,努力地讓這兩個平凡的數字散發出光彩,讓它美好,讓它充滿希望。
空間里響起好聽的歌,是那首《隱形的翅膀》。我們不說話了,靜靜地聽著: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
分開的時候,我在手機上存上她的電話號碼。這次,我終于記住了她的名字:王勤秀。我們認識了7年,她微笑著為這個城市服務了7年,可7年來,有多少人能知道并記住她的名字呢?有多少人曾經看到她的微笑呢?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她的名字會被這個城市的很多人記住,她會張開隱形的翅膀,在陽光下飛翔。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