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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德昌有個習慣,無論什么事情,只要認為你做錯了,他特愛跟你較真兒。比如剛開始見面,我叫他鄧德昌,他認為這個稱呼不對,“我大你這么多,你不叫我鄧哥,也該叫我老鄧”,幾乎每次我叫他鄧德昌,他都拒絕答應,然后一本正經地跟我理論。理論多了,我沒辦法,為了叫他有個回應,只得叫他老鄧。
鄧德昌還有個習慣,我們出去吃飯,無論在哪家快餐店吃飯,他都會閉著眼睛,迅速在腦子里計算。計算這家快餐店店面的租金多少錢,店里的伙計拿多少錢,茶水多少錢,一次性筷子多少錢,桌上的醬油和醋還有其他調味品多少錢……計算完畢,鄧德昌會說:“哎,開快餐店就是賺錢,你看這個快餐,成本最多一塊錢,他硬是敢要我們三塊。”哎完這聲,鄧德昌往往還會再哎一聲:“哎,要是我開家快餐店,那該多賺錢!”
沒錯,鄧德昌有個夢想,他想開家快餐店。我和鄧德昌認識,是在1999年,現在是2007年,8年過來,鄧德昌有沒有開成快餐店,他的快餐店到底賺不賺錢,你別急,我先賣個關子,我接下來要講的,是鄧德昌為什么想開快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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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德昌是湖北人。據鄧德昌說,他湖北農村的老家特別窮,窮得他小學沒畢業就輟學了,直到結婚的時候,他和他老婆,還跟他父母住在兩間土磚壘起來的房子里。結婚不久,鄧德昌有個愿望,他想蓋套像樣的房子,就跟村里有錢人蓋的房子那樣,材料全部用紅磚青瓦,堂屋和房間格外亮堂,窗戶是嵌著玻璃的窗戶,正房旁邊再蓋間紅磚青瓦的廚房,廚房里寬敞得不僅可以燒飯,還可以搬張桌子一家人圍著吃飯。
就為這個愿望,婚后第二年,鄧德昌帶著老婆出來打工了。鄧德昌和老婆進的是同一個廠,他們進廠不到兩個月,高考落榜的我也南下來到深圳,進了他們打工的廠。打工的目的當然是賺錢,可是鄧德昌很快發現,他和他老婆一沒技術二沒文憑,而且打工的那個廠工資實在不高,還不如開家快餐店賺錢。星期天沒事,鄧德昌曾經蹲在一家快餐店門口,從早上蹲到晚上,蹲了一天的結果,讓鄧德昌連著興奮了好幾個晚上。一天在食堂吃飯,鄧德昌捅捅我的胳膊,小聲對我說:“你可別小看一家快餐店,我在工廠前面的快餐店蹲了一天,那天總共有一百二十三個顧客走進了快餐店,一百二十三個顧客,就是三百六十九塊錢,好家伙,你說開家快餐店賺不賺錢!”
想開快餐店,當然得知道開家快餐店需要多少錢。那段時間,一下班,鄧德昌就迫不及待地趿拉著拖鞋到處晃蕩。晃蕩了一段時間,鄧德昌又開始顯得有點沮喪。看他天天苦著個臉,我忍不住問他近來怎么回事。他照樣苦著個臉告訴我,他最近打探過了,開家快餐店,門面費加上工具費再加上零碎的費用,最起碼也得萬把塊錢。我問他,在他老家蓋套房子,按他愿望中的那樣蓋,大概需要多少錢。他想都沒想回答,大概也是萬把塊錢吧。我就勸他,那你還開快餐店干什么,你還不如打工賺錢,賺上萬把塊錢回家蓋房子。他當時就被我勸明白了:“對呀,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想過,既然都要萬把塊錢,我還不如賺上萬把塊錢回家蓋房子。”
明白歸明白,可是第二天,鄧德昌又改變了主意。鄧德昌說:“我想了一夜,決定還是先開快餐店,只要快餐店賺錢,什么時候蓋房子都可以,再說我不能僅僅賺個蓋房子的錢,我還要賺夠蓋房子后我和我老婆生活的錢,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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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鄧德昌的首要任務,當然是賺錢和存錢。鄧德昌給我算過一筆賬,他和他老婆,每個月能拿四百塊錢,合起來是八百塊。除掉必要的生活開支,每個月爭取存個七百塊。七百塊,一年是八千四百塊,兩年就是一萬六千八百塊,開家快餐店綽綽有余了。算完賬,鄧德昌大嘴一咧,開心地笑了。
計算是計算,只是現實生活中,真正的生活開支,哪有計算的這樣簡單。第一個月,鄧德昌存了五百塊錢,離他預想的七百塊錢,差了好大一截。月中的時候,一切還好好的,除掉買東買西再除掉鄧德昌抽煙和給家里打電話的錢,計劃的一百塊生活開支,手上還剩著一二十塊。鄧德昌很高興,以為七百塊錢存定了。誰都沒想到,月末的時候,鄧德昌的老婆突然病了。其實也不是多嚴重的病,小小的一場感冒。為了存錢,他老婆鉚足了勁兒,就是不肯買藥,更不肯去醫院看病。這樣一來,小感冒拖成了大感冒,他老婆撐不住了,去醫院吊了瓶點滴,拿了點藥,去醫院的收費窗口交費時,鄧德昌傻眼了,交費單上狠狠地站著一排數字,這個數字是兩百。
第二個月,鄧德昌戒煙了。鄧德昌說,要是他上個月就戒煙,留著買煙的錢給老婆及時買藥,他老婆就不會病得那么嚴重。鄧德昌煙齡很長了,一包煙剛剛好管他一天。他老婆說,他以前也戒過煙,不管他老婆如何苦口婆心,也不管鄧德昌如何狠下決心,抽煙的毛病就是沒有戒掉。有了好幾次徒勞無功的戒煙,對鄧德昌戒煙,他老婆當然沒抱什么希望。本以為這次跟以前一樣,戒不了幾天,香煙的影子又會在鄧德昌嘴里死灰復燃。沒想到,這一次,鄧德昌倒真的戒了煙。
這個月,鄧德昌如愿以償,他興高采烈地去銀行存了七百塊。第三個月,第四個月……謝天謝地,一連好幾個月,鄧德昌的老婆沒有生病,鄧德昌也沒生病,他們每個月都能去銀行存七百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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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春末,對鄧德昌的快餐店夢想來說,一件不知算好事還是壞事的事情發生了,鄧德昌的老婆懷孕了。剛得知這個消息,鄧德昌有點發愣。廠里的勞動強度非常大,勞動環境也不好,空氣里到處飄著油漆和天那水的味道,而且工廠是小型的私營企業,廠里的女工,完全沒有婚假和產假一說。以往有女工懷孕,只能有兩種選擇,一是選擇去醫院手術,一是為肚里的孩子著想,選擇去人事部辭工。思來想去,鄧德昌選擇了后者。鄧德昌立場非常堅定。“人生一世,為來為去就為了孩子,開快餐店再重要,也沒有孩子的健康重要。”抱著這樣的想法,鄧德昌逼老婆去人事部辭了工,然后又逼著老婆,坐上了從深圳開往家鄉的列車。
這樣一來,鄧德昌的快餐店夢,就不得不停下來。盡管他手里存了幾千塊錢,盡管他老婆回了家,可是生育孩子需要錢,這是全地球人都知道的真理。那段時間,鄧德昌開始頻繁地花錢。給家里的老婆打電話,寄奶粉,偶爾在夜市看見了漂亮的嬰兒衣服,鄧德昌還會情不自禁買下來,然后從郵局將這些衣服打包寄回家……八九個月后,也就是2000年臘月,鄧德昌毫不心疼花光了手中的錢,當然這筆錢也讓鄧德昌當了爸爸。接到老婆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得知老婆生了個大胖小子,而且母子倆都平平安安,鄧德昌不知多高興。
等家里的孩子大了,完全可以由鄧德昌的母親一手照顧,已經是2002年春天。整個2001年,鄧德昌一分錢沒存,每個月領了工資,屁顛屁顛往郵局趕,趕著給老婆寄去。一個下著春雨的傍晚,鄧德昌從火車站接回了老婆,然后跟廠里的人事部好話說盡,總算讓老婆重新進了廠。進廠的那天晚上,鄧德昌做了個夢。第二天,鄧德昌告訴我,他夢見他和他老婆重新存錢,最后終于開了個快餐店。
就這樣,三年前的快餐店夢,再次回到鄧德昌和他老婆面前。兩口子的日子,當然也再次省吃儉用回到三年前。為了以更快的速度存錢,鄧德昌不知通過什么方法,在一個送奶點,找了份送奶的兼職工作。每天早上五點,鄧德昌得騎著買來的自行車,趕到送奶點,然后在八點上班前,將所有的牛奶送到各用戶門前。這樣一來,辛苦是辛苦點,可鄧德昌每個月,又可以多存三百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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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秋天,眼看鄧德昌和他老婆已經存下大半個快餐店,因為有了更好的發展,我辭掉工作,離開了鄧德昌打工的工廠。
辭工之后,我和鄧德昌聯系過幾次。每次聯系,鄧德昌笑得豪氣沖天。據鄧德昌的說法,廠里的工資漲了,他還幫他老婆,同樣找了份送奶的兼職。這樣一來,手中的錢越存越多,在他夢想里跳躍多年的快餐店,當然也即將變成現實。
意外的是,聯系過幾次以后,再跟鄧德昌聯系,突然便找不到鄧德昌的人了,他老婆的人也找不到。
剛開始,得知鄧德昌辭工,我很高興,以為他的夢想終于成真。后來越想越不對勁,按照鄧德昌的為人,要是他夢想成真,一定通知我過去捧場。這樣一想,再打電話過去,找了個熟悉鄧德昌的老工友,才知道鄧德昌即將開業的快餐店,又一次因為突如其來的遭遇徹底關上。鄧德昌的母親病了,急需手術。鄧德昌打聽過了,母親的這次手術,肯定會花掉他們手中的所有積蓄。盡管如此,為了母親的病情,再加上家里的孩子無人照顧,鄧德昌和他老婆,還是毫不猶豫辭掉工作,然后在辭工當天匆忙往火車站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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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在我的努力之下,我在深圳的境況,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好。在這期間,我和那個老工友一直保持聯系,詢問鄧德昌的最新消息。遺憾的是,鄧德昌的消息,老工友知道得也不是非常詳細。他只知道,2005年夏天,鄧德昌的母親終于完全康復,鄧德昌和他老婆,也再次踏上了南下深圳的打工之旅,不過他們沒有回到以前打工的工廠,聽說鄧德昌去了一個香港人的工廠,他老婆進了一家電子廠,兩個人似乎還在為夢想的快餐店賺錢……
再次見到鄧德昌,時間已經走到2007年的前段時間。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中午懶得出去吃飯,我和我的同事,通常會給樓下的快餐店打電話,讓他們將快餐直接送上來。一天中午,我們照例給快餐店打電話。怎么都沒想到,過來送快餐的,竟然會是鄧德昌。我和鄧德昌都很激動。鄧德昌告訴我,他母親康復后,打了一年多工,他和他老婆,終于存到了可以開一家快餐店的錢。可是,真正可以開一家快餐店了,他和他老婆才想到,他們一直在努力存錢,從沒有想過怎么經營快餐店,怎么讓快餐店更加賺錢。考慮到手中的錢,是他們辛辛苦苦賺來的,他們不能輕易拿出來開家快餐店冒險。他和老婆經過仔細商量,于是他進了現在這家快餐店,一邊在店里打工,一邊偷偷地下工夫學習,他老婆則進了另一家快餐店,邊打工邊跟廚房的師傅學習廚藝……
一邊聽鄧德昌講話,一邊望著鄧德昌,我發現鄧德昌變了,以前身材壯實的鄧德昌,變成了眼前這個黑瘦黑瘦的鄧德昌。不過他講話的聲音并沒變,講起他下一步即將開張的快餐店,還是那樣眉飛色舞,那樣豪氣沖天,讓我恍惚回到當年和他一起打工的時光。僅僅憑著他這不變的聲音,我相信,盡管他的快餐店還沒開張,盡管未來往往充滿了不確定性,我還是相信,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鄧德昌夢想中賺錢的快餐店,肯定會有成真的那一天!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