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中沒有犧牲這個詞

　　一個月之內的第三次大吵。
　　他拍了桌子。他的巴掌厚實地落在桌面上，我隨著那聲音猛地一驚，隨即，我反應過來，立即還擊。
　　“王蛋蛋，你干什么？你的良心讓狗吃了，我為你犧牲了多少！”我吼著他的小名，然后尋找著可以拿起來摔的物件。我沒有他那熊掌一樣的手，拍不響桌子，大件的東西我也搬不動，情急之下，我順手拿起了茶幾上的氣體打火機。
　　我將打火機狠狠地摔在地上。
　　“砰”的一聲，我嚇了一大跳。我完全忘記了它會爆炸。
　　當它躥起來一小股煙時，我知道自己的動靜弄大了。他顯然被這爆炸聲激怒了，一個步子沖過來，一張臉直直地逼到我臉上，大吼著，你想干什么，想把家點了嗎？
　　我哼了一聲說，就是點又怎樣？這個家有我的一半，我隨時可以點。
　　他的眼睛快要噴出火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然后，他推了我一把。我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他動了手。他居然動了手。我被憤怒裹挾著，一路小跑著離開了家。
　　我知道，他不會再找我了，此前，我也離開過家，住在單位宿舍時，他找了；住在朋友家時，他沒管；我兩天后回來時，他說，你們宿舍有空調嗎？當他已經不再找我時，我離家也就失去了意義。摸摸手機，也不關了吧。最初關時，他快要瘋了，我半個小時后打開，有他的八條信息躥進來。后來，我又關過幾次，每隔10分鐘打開一次，沒有任何響動。想到這些，我越發傷心起來，眼淚開始默默流淌下來。想起和他結婚五年來的日子，我忽然懷疑，自己的犧牲是不是值得？
　　是的，為了他，我幾乎犧牲了我的所有。
　　一年前，當公司派他來這個城市工作時，他覺得這是他事業轉折的一個機會，所以，極力說服我同意了。但是第一階段的外派至少是五年，對于年輕的夫妻來說，是很難忍受這種分離的。他說他不想住賓館，也不想每天早晨醒來，枕頭邊上沒有我。就這樣，我隨他來了這個城市。要知道，當時，我已經在一家雜志社做到了首席編輯。初來這個城市時，我連一份合適的工作都沒有找到，在家悶了半年后，才應聘到一家報社當記者。為了他，我告別了曾經閑適自在的首席編輯職位，每天風里雨里和一些小記者搶新聞，搶不到的時候，還要被那個大肚皮的主任罵。而且這個西部的城市，常年風沙大，干燥少雨，對我的皮膚和頭發傷害都很大。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我把我的父母拋在了那個城市。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為了他，我放棄了能放棄的，犧牲了能犧牲的。
　　記得當初，我對他說，你要一輩子對我好，我為你做了這么大的犧牲。他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會對你好的，我也是為了我們的將來才這樣的。
　　僅僅一年，他便忘記了所有的承諾，忘記了我為他付出的犧牲。想到這些，我的眼淚更加洶涌。
　　不知道在街上走了多久，抬頭看見對面的超市上，大大的優惠打折的橫幅，忽然想到那樣的熱鬧里，排遣自己的寂寞，于是便隨著人流進了超市。
　　穿過貨架和人群，想要到前面選擇一些洗發水。在經過蔬菜區時，我停住了。一個老婦人，一個輪椅上的老爺子，一個是他們女兒模樣的人。女兒扶著輪椅的推手，老婦人俯身在老爺子身邊不停地說著。指著西紅柿說，這是西紅柿。掖一下老爺子腿上的毯子，又說，記住了嗎，西紅柿！老頭孩子一樣乖順地點點頭，老婦人隨即說，好，真聰明。
　　我被這樣的情景吸引了，一直跟在他們后面。
　　菠菜，黃瓜，土豆，豆角。老婦人一樣一樣地指點著，反復地告訴著。然后，她會再指著先前說過的西紅柿問，這是什么呀？她輕輕地俯下身子，安詳的臉上是期待的目光。等到老爺子終于用含混不清的詞匯說出紅柿這兩個字時，她笑得如同水中漣漪最外圍一圈那樣滿，那樣舒展，那樣放松?？匆娝男δ?，老爺子也笑了，他笑時，半邊臉的肌肉是緊張的，嘴角微微有些斜。
　　也許是先前做過情感調查的職業敏感，我的探知欲忽然強烈起來，想要知道這個老婦人和她的先生之間更多的故事。
　　一連五天我都在那個時間去超市，其中有三天都看見了老婦人他們。有時候，他們是在日用品區，指認著肥皂洗衣粉等物品，有時候是在水產區，說著魚蝦等。
　　那一次，當只有老婦人和老爺子兩個人的時候，我過去搭了話。我幫她把老爺子推到針織區，問道，阿姨，以前一起來的那個姑娘沒來啊。老婦人說，噢，我女兒啊，她這兩天很忙，沒有時間。我又說，每天都來嗎？老婦人俯身看了老爺子一眼，笑著答，看他了，他要是鬧著出去玩，就來，他最愿意來超市，每天回去之后吃飯也多，睡覺也好。
　　那天，是我幫助她把老爺子推回家的。和老婦人簡單的談話里，我了解的卻是她和老爺子厚重相依的一生。
　　老婦人說，他這個人脾氣不好，年輕的時候火氣很大，動不動就發火罵人。她說到這里，笑了起來，像是帶著某種縱容和嬌寵，拉過老爺子的手說，說你罵人呢，還記得嗎？老爺子很遲鈍，眼神愣了半天，疑惑地看著老婦人，然后，犯錯誤似的搖搖頭。老婦人拍了一下他的臉，說，不記得了啊，不要緊的。轉過臉繼續對我說，他是山東人，當過兵，那發火的時候可是不得了。當時我媽不同意我嫁給他，說是山東男人愛打老婆，怕他打我，再加上他家是農村的，我父母舍不得。但我自己偷偷跑到農村認了婆婆，我父母也就沒辦法了。我媽還是說對了，他還真打過我。我那時候委屈得不想跟他過了。想著等以后，他老了，打不動我了，我就打他兩巴掌還回來?，F在他倒是真動不了了。都是他愛生氣，脾氣太暴，結果得了這個病，半個身子不聽使喚了。一個大男人，可憐得像個孩子一樣，什么東西都不認得了，但就認得我，一會兒也不讓我離開，看不見我就啊啊地叫，還喜歡去超市，最喜歡讓我教他認東西。學得還挺認真，學著學著，說話也比以前清楚了，思維靈活一些了。我年輕的時候一直想當老師，沒想到到老還真當上了，天天教他，很有意思。
　　談話的間隙，有人打來電話，是鄰居叫她打麻將的。她拒絕了，說女兒不在，沒人看管老爺子。
　　她對我說，就是女兒在，也不放心他啊。以前我是喜歡和老姐妹搓上幾圈的，但自從一年前他得了病，就戒了。別說這個，就是我頂喜歡的老年秧歌隊，我也退出了，我可是扭得最好的。
　　你犧牲了這么多，是個偉大的妻子。我真誠地說。
　　她擺了擺手，淡淡地說，不能說是犧牲。我是自愿的，就像我當初嫁給他，我母親說我犧牲我自己了，我就不同意。你想啊，我喜歡他，相中他了，要是我不嫁給他，我就感覺不幸福，我為了自己的幸福嫁給他，就不算是犧牲?，F在他這樣了，我要是不照顧他，也會覺得不痛快，我也是為了自己心安，才不打麻將不扭秧歌的，這也同樣不是犧牲。兩個人在一起，愿意做的事，都不是犧牲。我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給誰犧牲。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自己在這一年里，反復對丈夫強調的一個詞：犧牲。工作不順心時，想念父母時，他對我疏忽時，我總是把我的“犧牲”拿出來說，多少次的爭吵，就是因為他被我的“犧牲”絮叨得實在不耐煩了。假如當初，他來了這里，我一個人在家鄉的城市，和他分開，我能忍受嗎？不，我不能忍受沒有他的肩膀、沒有他的親吻的日子。如此，我來到這里，完全是為了我自己的幸福，而絕不是犧牲。如果我早意識到這一點，也不會把自己弄成個怨婦的模樣，總是拿自己的“犧牲”作為某種籌碼、某種要挾。
　　我想，以后我要把犧牲這個詞，從我們的婚姻中徹底抹去。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