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剪梅”發廊,曉禾每天看得最多的就是頭發,蓬蓬松松的卷發,五顏六色的染發,還有剪落在地的零亂頭發。發廊里負責洗發的年輕女孩,除了曉禾,全都留了最流行最時尚的發型,像是一個個發型模特。只有曉禾,還留著從家鄉來時的黑色長發,順滑如絲,平時就用發帶束起來,或是隨意地垂在肩上。發型師阿南幾次勸曉禾染發或是燙發,都被曉禾拒絕了。店老板梅姐說:曉禾的發型看上去就像大學生,清新自然,不改也行。
每逢這時,曉禾總是沉默不語。幾年前,曉禾參加高考。她英語很好,曾夢想考一所外語學院,畢業后當一名翻譯。也許是因為壓力太大,考前兩天曉禾就開始高燒,考場上居然暈倒在地。父母下崗后在縣城開了一家小吃店,生意清淡。曉禾高考落榜后,父母得知一年的復讀費就是五千,只是嘆氣。曉禾把自己關在家里一個星期后,決定自己去掙錢,不僅要掙復讀費,還要把上大學的費用掙夠。但她在省城奔波了一個月,只找到一份在“一剪梅”發廊洗發的工作。半年后,父母的小吃店關閉。曉禾微薄的積蓄還要供應家里的開支,她上大學的夢想就這樣一點點被吞噬。
梅姐把發廊的鑰匙交給曉禾保管。每天清晨,曉禾會早早地來到發廊,打掃完衛生,就坐在窗下輕聲朗讀英語。“一剪梅”坐落在學府路,是省城高校密集的街道。到“一剪梅”的顧客,大多是大學里的老師和學生,他們都有著曉禾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
一個冬天的早上,曉禾正在看書,一個年輕男人推門進來,肩挎一個大書包,像是準備去上課的大學生。如果不是周末,早上九點之前通常都不會有顧客,阿南也要在九點鐘過后才會到店里。曉禾給他洗完頭,阿南還沒來。曉禾說,要不,我給你按摩一下吧。在“一剪梅”,顧客等候理發之時,負責洗發的女孩通常會給他們做一些頭部和肩頸部位的按摩。年輕男人紅了臉,說,不用了,我還是等會兒吧。然后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看。
曉禾重新坐在窗下看書。店里十分安靜,窗外飄起了雪花。曉禾看到書中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的文章《我有一個夢想》。每個人都有夢想。但曉禾的夢想,也許就像手中一片曾經美麗的雪花,慢慢地融化、干涸,留不下一點痕跡。她合上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在一旁看書的年輕男人轉身說:你別擔心。理發師還沒來,我下次再來好了。曉禾這才意識到,原來他以為自己是在為理發師還沒來而著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看到她手中的英語書,說:你出來勤工儉學,不怕耽誤上課嗎?曉禾知道他誤會了她的身份,但這對她,確實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她只是不置可否地笑著搖搖頭。他站起來說:師大階梯教室每周五早上有當代美國文學賞析,是公共課。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去聽一聽。
他的身影消失在雪花飛舞的街頭。曉禾轉過身,看著鏡中的自己。白色的高領毛衣,發白的牛仔褲,直直的長發用白色的發帶束起來。雙眸清亮,臉頰緋紅。鏡中的女孩,宛然就是一個清純的女大學生。
2
星期五的早上,曉禾向梅姐請了假,第一次走進師大的校門。階梯教室里坐了許多人。老師還沒來,學生們有的在看書,有的在輕聲說話。曉禾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在最后一排坐下來。
因為擔心有人認出她,曉禾一直低著頭看書。老師已經開始講課。大部分時候都是用英語授課,半個小時的時間,曉禾都聽得迷迷糊糊。周圍的學生都在專心聽講,誰也沒有注意她。大約是老師講到什么精彩的片段,學生們都發出會意的笑聲。曉禾終于抬起頭。階梯教室很大,隔了一排排座位,她仍然看到站在講臺上的老師,居然就是那個清晨到“一剪梅”發廊的年輕男人。
兩個月的時間,曉禾每周五請假去上課。她漸漸能聽懂課的內容。從周圍學生的聊天中,她知道上課的老師叫聶遠,剛從某所著名大學畢業。聶遠上課生動有趣。課間休息時,經常有女生圍在他身邊提問,或是聊天。對曉禾來說,那是只有真正的大學生才擁有的權利,她從來都是遠遠地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而聶老師,也似乎從未注意到她的存在。
學期末的最后一次課,課間休息時,曉禾仍然安靜地坐在角落里低頭看書。忽然有人問她:你上課喜歡坐最后一排?原來不知什么時候,聶遠已經來到她身邊。曉禾一下漲紅了臉。聶遠笑著說:我上大學時,遇到不想上的課,也喜歡坐最后一排,看自己想看的書。曉禾局促地說:您的課很好,我很喜歡。聶遠說:但你一直在看自己的書。曉禾小聲說:我沒有課本。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走了。
學校放了寒假,曉禾不再到師大上課。一天晚上,她正在給一位顧客洗頭,忽然從對面的鏡子里看到聶遠打開門進來。聶遠看見她,笑著點點頭,然后從包里掏出兩本書:這是下學期的英語課本,不過是其他學生用過的。你可以不用再買了。曉禾滿手的泡沫,還來不及洗手去接,店里一名洗發的女孩已經把書接了過去。
他推開門出去。曉禾匆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追上去說謝謝。聶遠說:從前我念大學時,也因為家里困難,四年里一直都堅持自己賺學費和生活費。貧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貧困而喪失了勇氣和自信。你讓我想起從前的自己。曉禾低了頭說不出話來。他笑著說:下學期還來上課吧,可別老坐最后一排了。
3
梅姐、阿南和店里其他洗發的女孩,終于知道曉禾每周五請假出去,居然是為了去上英語課。有人說:曉禾最能干,連大學里的老師都成了她的朋友。阿南坐在旁邊抽煙,隔了繚繞的煙霧,瞇著眼,一直盯著曉禾看。在“一剪梅”,阿南是最受歡迎的理發師。來自廣東的他曾經半開玩笑地對曉禾說,今后他和曉禾可以開一個夫妻店,不用再受梅姐的剝削。曉禾說:梅姐可沒剝削我。
“一剪梅”的老板梅姐,原來也曾在發廊里洗頭,后來自己開了這家發廊。當初曉禾到“一剪梅”找工作時,梅姐就曾對她說,在發廊洗頭的女孩,會面臨別人更多的偏見,也會面臨更多的誘惑。曉禾說,她并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她相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但現在,每周五的英語課給曉禾的生活帶來了新的生機,也一點點使她失卻了當初的勇氣。如果聶遠知道她不是一個清貧而勤奮的大學生,不過是一個曾經有過大學夢的發廊妹,他會不會因此改變對她的看法?她不敢去想。
新學期開始,曉禾帶了聶遠送給她的舊課本去上課。她試著靠前坐了幾排。上課時,聶遠看見她,微笑著向她點點頭。有時課間休息,聶老師會走過來,問她有沒有什么問題。偶爾曉禾問幾個問題,他都會耐心地為她解答。他俯下身時,她甚至能聞到他發梢上淡淡的清香。
因為忙,曉禾有兩次沒去師大上課。她再去時,聶老師問她為什么沒來上課。曉禾含糊地說因為太忙。聶老師說:是啊,快畢業了,大家都忙著找工作了。他問曉禾畢業后想干什么,曉禾說:想當翻譯。當一名翻譯,那是她幾年前的夢想。但現在,曉禾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竟然會脫口而出,說出這樣一個答案。
聶老師對曉禾的關注,終于引起了其他學生對曉禾的注意,有幾名女大學生認出了這個在發廊洗頭的女孩。下課時,她們問她為什么不去上美容課,而要來上英語課?曉禾紅了臉,說不出話來。聶遠看出了她的窘迫,走過來對圍在曉禾身邊的女生們說:她到發廊去是勤工儉學,你們別誤會了。那名女生正要說什么,曉禾已飛快地收拾了書本,跑出教室。她跑到校門口時,聶遠已經騎了自行車追上來。他攔住她說:你別聽她們的,在發廊打工并不可恥。曉禾流下淚來:她們說得對,我就是一個發廊妹,從來沒上過大學。聶遠的目光突然變得陌生:你不是說過畢業后要當一名翻譯嗎?曉禾全身發抖:你怎么能相信一個發廊妹的話呢?
4
曉禾沒再去師大上課,也沒再見到聶老師。慢慢地,她和阿南在一起的時間多了起來。那個總是留著奇異發型的阿南,有一次居然對曉禾說:讓我給你做一次頭發吧。曉禾松了一口氣,笑著說:那好,你就給我換一個新發型吧。
阿南花了一個早上的時間給曉禾做頭發。曉禾一頭烏黑順滑的長發,染成艷麗的酒紅色,燙了滿頭蜷曲的波浪。發廊里的女孩都說曉禾的新發型好看。曉禾看著鏡中的自己,陌生得幾乎不敢確定。她在鏡中看到阿南意味深長的眼神,終于明白:阿南是要用這樣的發型,切斷她與聶遠的不切實際的夢想。
天氣漸漸熱起來。阿南說,等暑期來臨,帶曉禾到廣東老家去玩。曉禾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每天坐公交車往返于發廊、出租屋和阿南的家之間,目睹著生活的艱辛,漸漸明白,有的夢想,只能深埋心底,像果子的內核,包藏在堅硬的果殼中,永不會有發芽和生長的時候。而她不過是河底的一株水草,無力決定水流的方向。
在曉禾決定與阿南去廣州之前的一個炎熱傍晚,聶遠來到“一剪梅”。曉禾站在門口,他居然沒有認出她。曉禾走上去說:聶老師,我給您洗頭吧。聶遠認出了她,他搖頭說不想洗頭,想和她說話。曉禾堅持要為他洗頭。她調好水溫,請聶遠躺下。店里所有的人,全都沉默地看著這一幕。聶遠躺在她面前,清新干凈,安靜得像一個孩子。曉禾的手指穿過他濃密的黑發,撫過他的耳梢和臉頰,輕輕地為他按摩和沖洗。那是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
曉禾把聶遠送出屋外。炎熱的傍晚,狂風驟起,烏云密布,眼看一場暴雨就要落下。聶遠沉默片刻說: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只是我還不知道。他遞給曉禾一張紙條:明天我要去外地上課。這上面有我的電話,希望你會給我打電話。
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熙攘的街頭。她展開那張小小的紙片,上面有一個手機號碼。曉禾把它撕成碎片,狂風過處,雪白的碎片隨風飛舞,像冬天的幾片飛雪,融化在不知名的角落,留不下一點痕跡。狂風中,人們都趕在風雨和黑暗來臨前回家。曉禾看著手指上阿南送給她的一枚鉑金戒指,心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宿,或大或小,或悲或喜。而她自己的歸宿,也不過如此。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