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拯救

　　一
　　
　　單位里組織下去實地考察，我推著不肯去，就挑了唐好，說，就是她了。
　　唐好是個農村孩子。她住的地方叫三堡，是個小鄉村，一到冬天就下雪，一點也不像在南方。缺水，據說洗菜的水要留著洗腳，洗了腳還要洗衣服，最后呢，還要留著洗手，最后的最后，才拿去澆地。
　　說起來其實是個政治任務，單位里每人分配到一個助學指標，領導說了，上頭說是自愿，但細想來，咱們再怎么也比鄉下過得好，資助一個孩子一學期也就是百十塊，相信大家都有這能力。
　　我看過唐好的簡歷，十五歲，還有個妹妹，母親有癲癇病，父親是廣東人，早些年三堡興起挖礦熱，唐好的父親帶著滿腔熱情來，與唐好的母親生下唐好和妹妹。傳說中的礦始終沒挖成，唐好的父親也在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的清晨不辭而別。唐好的母親受此刺激，頻頻發病，基本成了個生活無法自理的人。家里的遠近親戚都避而遠之，唯有老外婆，偷偷摸摸地照料著唐好姐妹。半年前，老外婆去世，唐好家頓時陷入困境。
　　一百元錢讓單位的同事帶去了，我還揀了兩件舊棉衣一塊兒帶去。幾天后，同事回來，帶給我好幾把捆得整整齊齊的野菜。我這人不喜歡吃野菜，隨口說，誰喜歡就拿去吃吧。同事執意遞給我，說是唐好晚上去割的，割了大半天，她說了，沒什么謝我，拿得出來的，就只有這野菜。這野菜叫茼蒿，廣東人還有種叫法，叫唐好。
　　我吃了一驚，瞬間里對這有心的女孩倍增許多好感，決定下次有機會就去看看她。
　　這機會很快就來了，一個月后，單位再到三堡慰問，我也跟了去。從縣城到三堡，是才修建不久的三級公路，我被四小時的車程折磨得面無人色。一下車，我就蹲在地上半天也起不來。一個瘦削的女孩走近我，輕聲問，陳姐姐嗎？不等我回答，她已伸手在我背后，有節奏地輕輕拍打起來。
　　這一晚我住在她家里，她給我打來水，燒熱，讓我洗澡，我說不用不用，她說，姐別擔心，那兒還有，管你洗個夠。她的小面孔在昏暗的燈光下光彩熠熠，目光里飽含著期待。我拉一拉她的手，溫和地說，真的不用，我擦把臉就好。她著急了，說，姐姐，我幫你看著，這里沒人來的。
　　她家的房子很破很舊了，幾根木板子搭了個簡易小棚，就是所謂的衛生間了。我拗不過她，只好答應下來。她小心翼翼地在小凳子上燃支蠟燭，興沖沖地叫上妹妹，兩個人站在小棚外，神情警惕地四下張望。
　　我把熱毛巾蒙在臉上，哭了。
　　我一直只把她當做我的一項工作任務，但這一刻，我決定從此后，真的把她當做我妹妹。
　　
　　二
　　
　　半年后，我赴省城進修學習，同事說，我可以不用再資助唐好了，單位可以再為她聯系新的資助人。我說不，不用。我仍然堅持給她寄錢寄書，她每個月都給我寫信，文筆流暢，字里行間充滿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向往。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同事電話，說是唐好自殺了。我吃了一驚，忙忙追問詳情。原來唐好的母親病情日益嚴重，一天一個人在家里，竟然用菜刀割了腕，還沒送到醫院就沒了氣。鄉政府輾轉聯系到她父親，她父親卻只同意撫養一個孩子。唐好平靜地把妹妹送走，晚上就在家里，用母親割過腕的那把菜刀，也割向自己的手腕。幸好搶救及時，才免于一死。
　　我把電話打到了鄉政府，鄉政府說她到縣城一中住讀了，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
　　晚上九點，我終于與她通上了電話。我一開口就罵，你這個傻姑娘。她哇的一聲哭出來了，我在電話這端，不禁一陣心酸。她說，孤單一個人，真的不想活了，妹妹臨走時扯著她的衣角不放，使勁叫，姐姐姐姐，你過幾天就去接我哦。我的淚也嘩嘩流下來，我說，你看唐好，你要好好生活，妹妹還等著你去接她回來呢。答應姐姐，以后別再做傻事了。
　　日子漸漸又恢復了平靜，唐好學習很用功，她在課余時間用自己的方式掙錢，比如，幫同學做值日；到批發商場批發一些廉價的內衣褲拿到宿舍里推銷；傍晚去餐廳做鐘點工；周末去網吧打雜，不要工錢，只要能學習到電腦知識……
　　我屢次勸說她，應該把心用在學習上。她淡然不語?，F在想來，許是那時，她就已有了放棄高考的打算。
　　不久，我結束學習去小城看她。那一晚，唐好堅持要請我吃飯。兩年多不見，她長高了，卻仍然那么瘦。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鈔，驕傲地對我說，我有錢。她叫了好多菜，吃著吃著，突然對我說，姐姐，我不想參加高考了。
　　她說，睡她上鋪的同學，半個月內自殺了三次，幸好搶救及時，才沒死掉。隔壁班有個男生，因為喜歡一個女孩被拒絕，于是，和好友約好一塊兒自殺……
　　我驚奇地看著她，說，這些與你參加高考有什么關系？她的表情很嚴肅，像個大人。她說，她在網上參加了一個主題為“關愛生命萬里行”的全國性活動，她將與20多位志同道合的志愿者利用情景劇、主題演講、討論會等各種形式向青春年華的同齡人宣傳生命的美好，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命。
　　我愣愣地看著她，幾乎不能相信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就是一年多前鬧過自殺的厭世孩子。
　　她期待地看著我，姐，我已向學校請了長假，我很需要你的支持。
　　我喃喃地說，那你的學習怎么辦？你不想上大學了？
　　她自信地說，我會邊走邊學，社會也是一所好大學呀。
　　我還能說什么？我輕輕站起來，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
　　
　　三
　　
　　唐好離開了小城。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在什么地方，她不再給我寫信，她用Ｑ，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刻給我留言。她告訴我，她現在每天記日記，這些生活經歷太寶貴了，也每每讓她慨嘆不已，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在中國，平均約每兩分鐘就有一人自殺身亡，自殺正向低齡化發展。她說，陳姐姐，我自殺過，我太明白一個人自殺前的那種絕望了。我要盡我所能，幫助他們，就像你當年幫助我。
　　我慚愧得不得了。我幫助過她什么呢？但她提醒了我，有時候無意中的一伸手，對溺水之人，說不定就是一根救命的竹竿。
　　我留言給她，姐永遠支持你。
　　這不過是句口號罷了。我忙著應付新的工作，焦頭爛額地談戀愛，攢錢買房子，我哪里有什么來支持她？甚至漸漸地與她疏于聯系，知道她的近況，還要通過其他人。她做得很好，聽說還得了什么獎，她甚至辦了個唐好熱線，專供人求助用。
　　我快結婚的時候，她突然出現了。一下子，像一場夢，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頭發長長的，個兒高高的，大眼睛，皮膚黝黑，看著我使勁笑。我想擁抱她一下，突然發覺她不再是孩子了，但她像孩子一樣靠過來，叫我，姐。
　　我們聊了整夜，她手腳不停地幫我整理房間，她說她報考了成大，等以后安定下來了，就把妹妹接到身邊。她好奇地問我，姐夫是什么樣的人？我愛不愛他？他愛不愛我？
　　我笑了。這孩子。她不服氣，嚷，我十八歲了，成年人了。
　　我仍笑。成年人了我也不能跟她說，這場婚姻來之不易，我的愛比他的多，我愛得比他卑微，比他辛苦。這些，唐好怎么會懂？
　　我扯扯被子，叫她，來，睡了。
　　她翻來翻去，突然說，姐，你們為什么電話也沒一個？說完就自顧自睡了。哪里看到我愣在床角，淚快掉了下來。
　　一周后，男友與我提出分手。他愛的那個姑娘回到了他身邊，他自然要放棄我。自始至終，他愛的只是她。帖子都寫好了，酒店也訂好了，新房里的喜字是唐好貼的。
　　他站在門邊，表情悲傷，對不起。他說。唐好順手抄起門后的掃帚，激動地使勁揮，滾滾滾。她叫。淚光盈盈。
　　男人嚇一跳，走了。唐好走到我身邊，把我的面孔壓在她懷里，她說，哭吧哭吧，哭一會兒就好。好像我才是孩子。
　　但是我很沒骨氣地哭了。
　　
　　四
　　
　　我病了。不想吃不想喝，什么也不想做。唐好整天守著我，借許多碟子讓我看，又要給我讀報，還學會了熬湯，她說我太瘦了，要多補補。
　　晚上我躲在陽臺使勁打電話，她在房里拖地板，我邊打電話邊哭，她沖過來搶我的手機，嘩地就朝樓下扔。
　　她說，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個男人嘛。她拉我下樓，走走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禳c！
　　出門叫了輛車，她表情嚴肅，說，有人給我打過電話，說要自殺，你跟我一塊兒去勸一下。我苦笑了，我也想自殺，我哪顧得了別人。但唐好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我掙脫不了。
　　鬧自殺的女子與我年紀相仿，頭發蓬亂，站在十幾層的樓頂徘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場景，心頓時懸起來。身后的唐好狠狠一推我，說，姐，你們年紀差不多，你說話一定比我頂用。
　　我一個踉蹌，就站到了女子身邊。她失神地看著我，勉強笑了一下。我說，我也有一個深愛的男人，為了他，我愿意做一切，他愛著別人，我說沒關系，我可以等，他來找我，我快樂得像個孩子。我非常非常愛他，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愛他，但他，還是不要我了。
　　女人緊緊地盯著我，像是被我的訴說吸引住了。
　　我繼續說，我求他，求了一次又一次，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他肯回我身邊來。但是，妹妹，這樣不懂得我們愛的男人，我們要他來干什么？如果你死了，他真的會心痛會后悔嗎？如果會的話，又怎么舍得拋棄我們？
　　女人呆呆地看著我，我向她伸出手，她便緊緊地與我擁抱到了一塊兒。兩個女人，嘩啦啦地哭起來。
　　深夜回到家里，我與唐好一塊兒拖地板抹桌子，我們倆收拾一大堆舊東西，扔到門外去。唐好說，姐，你剛才表現得很好。我說，那一剎那，我突然想開了。唐好抿抿嘴笑，那就好。我說，姑娘，謝謝你了。她眨眨眼睛說，什么鬼話。
　　她坐在沙發上喘氣，說，姐，我明天要走了。
　　我嗯一聲，繼續清理桌子。她說，姐，你樣樣要自己小心。我拍拍手站直了身子，笑了，怎么你倒像姐姐呢。
　　她笑了。笑著笑著就淚光閃閃了。咦，這傻姑娘?？墒?，我也流淚了。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