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她愛得深

　　一、西涼，你不認識我了嗎？
　　
　　下了火車，西涼在擁擠的人群中四處尋找著接自己的人。八月的小城，熾烈的陽光和涌動的人潮使她有微微的眩暈。正不耐煩間，忽然肩頭被人輕輕拍了一下，眼前個子高高的男子，臉上有細密的汗珠，濃重的眉毛和細長的眼睛，卻有著似曾相識的熟悉。
　　看著她有些驚訝的面孔，男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西涼，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李明宇啊，你大學老鄉劉強的室友。學校領導知道咱倆是校友，派我來接你。
　　直到上了出租車，西涼才想起自己的確見過這個叫李明宇的男子。那時，西涼剛進大學，因為內心的惶恐與孤單，沒事的時候便去找老鄉。她記得在劉強的宿舍里，和這個叫李明宇的男孩一起打過牌。之后，她對見老鄉這種事徹底失去了興趣，好像就此再也沒有見過他。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忽然遇到了熟悉的人，即使這個人僅僅有幾面之緣，也令她忐忑的心一下子變得溫暖起來。這一年，西涼剛大學畢業，經過了漫長而痛苦的找工作過程，才無奈地與這個城市的一所中學簽了協議，雖然不是很理想，但終于可以自食其力了。
　　學校把西涼和另一個剛分來的女孩安排在一間簡單的宿舍里。把行李等一切安排好，已是黃昏了，西涼執意要請李明宇吃飯。
　　在梧桐樹濃密的樹陰里，他們兩個并肩慢走，她抬起頭，看見他因剛才整理東西而印在臉上的一大片灰漬，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李明宇漲紅了臉。
　　
　　二、覺得生活在彼岸
　　
　　不久，西涼便適應了這種新的生活：備課，講課，批改作業。西涼教的是初一班的語文，那些孩子正是調皮的年紀，面對他們有時天真有時狡黠的目光，她常常有一種無法把握的感覺，即使是李明宇和同屋的女孩葉小萱不斷地安慰，也無法緩解內心的不安。有時，她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著澄明的天空中展翅遠飛的群鳥，會忽然對外面的世界產生一些向往，她才二十三歲，對未知的生活充滿好奇，總覺得生活在彼岸。而有時，看著李明宇在操場上和孩子們一起興高采烈地打球，陽光照在他短短的黑發上，她就會覺得，這樣也好：溫暖，單純，一生就此一閃而過。
　　現在，葉小萱、李明宇和西涼經常會在一起。都是剛分來的大學生，又遠離家鄉，某些惺惺相惜的東西令他們不由自主地靠近。葉小萱是個話語不多的女孩子，溫和安靜。李明宇就常常說葉小萱是二十世紀最后一個淑女，不似西涼，外表平易近人，內里卻如刺猬一樣有很多的刺，讓人很難靠近。
　　十月份，西涼的臉上忽然長起了青春痘。她吃了很多藥，卻始終不見效。這使她很懊惱。她本就不是那種特別漂亮的女孩子，這下子，連最起碼的清秀都算不上了。
　　那天晚上自習課，是西涼值班，她從后門悄悄走進教室，在自己喜歡的一個學生張傳鑫身旁站定，她看到這個平日里自己曾表揚過的孩子正在畫畫，一邊畫一邊忍不住竊竊地笑。畫上的人齊齊的劉海，臉上密密集集地布滿了黑點點，旁邊用鋼筆重重地寫著：西老師和她的青春痘。西涼在他旁邊站了許久，涼意自心底開始漫無邊際地蔓延，她沒有聲張，徑自走了出去。
　　來到滿是荒草的操場上，西涼繞著操場開始狂奔，直到累得喘不過氣，她才一下子撲倒在草地上，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壓抑地低聲哭了起來。
　　然后，她聽到有人在她身邊輕輕坐下，抬起頭，便看到李明宇關切的眼神。西涼覺得很不好意思，問他：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他沒有回答她，卻說：據說上帝特別喜歡某些人的時候，就會在他們身上留下特別的印記，比如小痘痘，長得越多，說明越招上帝的喜愛……聽他這樣瞎編一氣，她不由得破涕為笑?？粗α?，李明宇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支藥膏，說，這是我從一個老中醫那里要來的，每天在痘痘上抹兩次就好了。不過，到時候你可就不是上帝最愛的孩子了。她接過來，恰巧碰著他溫暖的手，有著微微的戰栗的感覺。
　　
　　三、愿意為他，將腳步就此停留
　　
　　回到宿舍，西涼依然沒有絲毫睡意，拉著葉小萱天馬行空地瞎聊。西涼漫無邊際地說：我的夢想是騎著一匹棗紅馬，看遍世間所有美麗的風景。葉小萱笑她：真是個浪漫不安分的小女人。我只要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能安安穩穩地生活就夠了，有我愛的人陪著，不管哪里都是天堂。她的眼睛在暗夜里，閃現著某種西涼所不熟悉的異樣的光芒。又說：李明宇真是個不錯的男子，不知道他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西涼抿著嘴無聲地笑了，她想起剛才，李明宇握著她的手，低低地說：西涼，做我的女朋友吧。撫摸著自己的手指，仿佛他的氣息依然溫存地停留在她的指間。在蒙眬的睡意襲來之前，她想：過幾天就去找李明宇，告訴他，她愿意做他的女友，愿意為他，將腳步就此停留。
　　接下來的幾天，西涼發現葉小萱每天晚上都回來得很晚，去找李明宇，發現他也不在。那天，課外活動時，她忽然聽到自己班里的兩個孩子在嘀嘀咕咕地說什么：葉老師和李老師在談戀愛呢。西涼一下子覺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擊了一下，那種震蕩般的感覺令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像紙一樣被擊得粉碎，只留下空洞的碎片。
　　晚上，她坐在樓前花壇的樹陰里，靜靜地等著。十點多，她看到李明宇和葉小萱遠遠地走過來，他們在籃球場上站定，似乎是在道別，然后，她看到葉小萱猛地踮起腳尖親了一下李明宇，然后笑著跑開了。
　　那一刻，西涼的心徹底涼了。
　　
　　四、她將他在心底刪除
　　
　　西涼再也沒有和李明宇說過什么。他去找她，茫然地看著她，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他也試圖問個清楚，可是都被西涼硬生生地打斷，她對他說：李明宇，你不知道吧？其實我一直都想離開這里，我一直在準備考研。我不希望有什么事情再來打攪我。
　　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慢慢地低下頭去。
　　西涼離開的念頭那樣迫切，仿佛一秒鐘都不愿意耽誤。她頻繁地聯系在外地工作的同學，要他們給她留意工作的信息。
　　在她忙著這些的時候，臉上的痘痘卻神奇地好了，李明宇送給她的藥膏真的管用?？墒?，她已經在心里徹底地把他刪除了，她不能原諒他。
　　西涼在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離開了學校，同學幫她聯系了上海的一家廣告公司，她很順利地就通過了考試。她交了辭職書，并堅決地拒絕了李明宇和葉小萱送她的要求，一個人，如同來時一樣，踏上了遠去的列車。她沒有看到，人群里李明宇默默凝望她的目光，在漸漸明亮起來的陽光里，那樣的暗淡絕望。
　　
　　五、時光倒退回1998年的夏天
　　
　　1998年的夏天，西涼剛進大學，穿著一件軍綠色的上衣，扎著短短的馬尾辮，在李明宇他們宿舍打牌，青澀如一枚小小的杏子。每次出牌前，總要垂下眼睛認真地想想。燈光照著她垂下的重重眼簾，濃密的倒影深深地印在李明宇的心底。幾天后，他又在學校號召的捐助一個生病同學的活動里見到她，他看著她徘徊良久，終于掏出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錢。此后，西涼在他的心里就再也不曾離開過。
　　他想盡各種方法接近她。冬日的圖書館里，他故意坐到她對面，看著她苦惱地咬著筆桿背著政治。凌霄花怒放的六月里，他從她看書的花園里一次次經過。然而，西涼是那樣遲鈍的女子，她的目光一次次忽略過他看向更遙遠的天空，他甚至以請一個星期的飯為代價，請劉強為他傳遞他寫給她的情書，西涼卻是看也沒看便完好地退給了他。知道她也簽了這個學校，他是那樣地欣喜，以為上天垂顧。然而，他終是追不上她的步伐，如同一起出發卻分別飛向兩個方向的鳥，南轅北轍，再也無法交叉。
　　
　　六、再沒有人如李明宇那樣愛西涼
　　
　　2006年冬天，西涼臉上的痘痘再一次大面積暴發。醫生給她開了幾大包中藥，她每天晚上在公寓里熬，濃烈的草藥味彌漫得到處都是。這使她總會想起2002年，李明宇那支涼涼的藥膏。她現在已是這家廣告公司的經理，成了很多人羨慕的小白領。也有了一個條件相當的男友，只是，他從不在她長痘痘的時候吻她。西涼卻也并不在意，被時光一起磨礪的，除了容顏，還有日漸冷硬的不再敏感的心。她再不會為一個男人守候至深夜，也永遠失去了那種心動的甜蜜的感覺。
　　然而，這天，她卻意外地收到了葉小萱的信，離開之后，她再也沒有和學校里那些人聯系過。她不知道葉小萱是怎樣打聽到她的地址的。有著淡淡香味的信紙上，是葉小萱小小的可愛的字跡，她說：西涼，原諒我現在才告訴你真相。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并不屬于這個城市，之所以沒有下決心離開，只是因為李明宇。也許你也是喜歡李明宇的，可是，誰有我愛他愛得那么深？從第一眼看到他，我覺得他就是我等了二十幾年的那個人。我曾經幾次向他表白，可那個固執的家伙，他說他從大學時就開始喜歡你了。所以我以去學生家家訪太晚不安全為由，讓他每天晚上陪我。這個地方那么小，什么事情都有無數人在關注，很快就會傳出關于我們兩個人的流言。一切都如我的想象，你果然中計了，而李明宇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西涼，你有野心有夢想，還會有更優秀的男人愛上你。而我，只想安安穩穩地和我愛的男人廝守終生。我相信，相比你而言，我更能帶給他幸福。雖然，我們的婚姻是那樣平淡，但我相信有一天，他會真正愛上我……
　　隨信附寄的除了一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還有一張已經發黃的大學的校報，那上面，有西涼大一時在上面發表的唯一一篇文章。那是李明宇的珍藏。
　　在這個清冷的夜里，西涼把那張照片放在胸口，感覺烙得隱隱發痛。她一直以為，是李明宇的背叛才是他們感情終結的原因，卻不知道，只是因為自己愛得不夠深。葉小萱才是真正的勇士，她可以愛到不顧尊嚴，放棄自己的理想與名利。
　　隔著歲月的重重簾幕，西涼仿佛又看到了2002年的夏天，李明宇沖過擁擠的人群朝著她奔過來。她知道，此后，再不會有人如李明宇那樣愛她了。看著外面斑斕的燈火，將碗中的中藥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剎那間，苦澀的滋味淹沒了西涼整個的心。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