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偉是我就讀于省警校時的摩托課老師。
第一次給我們上課時,這位看上去像個大男孩的老師自我介紹說:“我是李達偉,以后咱們就要一個馬勺里喝水啦。我比你們也大不了幾歲,你們不必稱師折我的壽,就叫我達偉吧。”然后他的臉上現出不無得意的笑容,又神氣地說:“其實我也就是高你們五屆的學長,近十年留校任教的就只有我一個喲。”
不久的一次,我們正上著理論課,他女朋友把他找出去說什么事,回來時,他又是那種半是得意半是神氣的表情:“怎么樣?我女朋友漂不漂亮?別看我只是個專科生,女朋友卻是師范大學的英語助教呢!不折不扣的美女加才女!”
老師們向來是學生的研究對象,屢次勾起我們好奇心的達偉自然更是重點對象,所以,他的大事小事哪能逃過我們的法眼?很快,我們就摸清了達偉的情況,這使得大家都成了他的Fans,幾乎把他當成了艱苦奮斗執著追求的榜樣。
達偉的家鄉非常貧窮偏遠,那是一個下了火車要坐汽車,下了汽車要坐三輪,下了三輪要坐大船,下了大船還要坐很久的小船才能到達的地方。那里不但沒有樓房,連簡陋的平房也顯得那么鶴立雞群,水面上橫七豎八地鋪排著一條條陳舊的小船,一家一家的人吃喝拉撒全在船上——這便是他們的家了。
所以,達偉十分珍惜能夠走出家鄉在警校學習的機會。他比任何人都珍惜時間,似乎從進校那天起,他就在為將來能夠留在省城而努力。
當時的分配原則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像他這樣的家境,沒有任何門路和關系,要想不回家鄉,唯一的可能就是留校任教。可是警校留校的先例非常少,畢竟,警校畢業生只是專科程度,一般情況下專科生怎么能教專科生呢?達偉知道在文化課上下再大的工夫也不可能因此留校,而軍事體育的其他項目譬如散打、拳擊、射擊等的教員都是國家隊或省隊退役的隊員,也不會留用本校畢業生。然而,對每一點機會都敏感的他打聽到摩托駕駛技術課的教員一直缺少,技術拔尖的嫌學校清貧不愿意來,技術一般的學校又不愿意要,于是他決定劍走偏鋒——苦練摩托駕駛技術,希望能為自己留校創造條件。
艱苦環境里成長起來的孩子特別能吃苦,達偉練起摩托不要命的執著勁頭兒感動了老師,老師破例給了他一把車鑰匙,允許他課外隨時練習。
警用的偏三輪摩托因為重心特殊的關系,可能是摩托車中最不好掌握的一種了,尤其在急轉彎的時候,速度一快很容易整個兒翻過來。達偉在練習過程中所受過的傷不計其數,最嚴重的一次是左前臂粉碎性骨折。他骨折后連醫藥費都付不起,還是老師在全區隊八十位同學中發起募捐才保住了他那條胳膊。臂傷好得差不多了之后,重返課堂的第一天,達偉站在講臺上沖著全隊同學深深地鞠了一躬,許久才抬起頭來,同時在心里發誓:“我一定要出人頭地,我這一輩子再不要靠別人給我捐錢生活!”
離他畢業只剩半年的時候,機會來了!全國公安系統要舉行警用摩托駕駛技術比賽,教摩托課的老師說:“達偉的水平已經在我之上了,他去參加比我的勝算要大。”遂選送了達偉。達偉確實也沒有讓他失望,在比賽中憑著實力一路過關斬將最后拿下了第二名。這是本省在歷屆比賽中取得的最好名次,況且還是一個學生選手取得的呀,此事著實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達偉畢業后,如愿以償地留校任摩托課教員。幾乎所有的人對這個結果都心服口服,因為他吃的苦受的罪比誰都多嘛,這本是他該得的。
同學們向達偉道喜時,他躊躇滿志地說:“這不算什么,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罷了。我呀,計劃一兩年上一個小臺階,五年上一個大臺階,留校成功只是‘一五’計劃頭兩年的任務完成了而已。”
是天道酬勤吧,老天爺開始善待待達偉了。他的“一五”計劃后三年的目標是拿下自學考試法律專業的本科文憑,同時摩托駕駛技術更上一層樓。事實證明他果然是好樣的,三年之內他通過了法律專業的全部課程,并參加了全省和市里的摩托特技賽,捧了好幾個獎杯回來。
由于達偉的摩托特技在業內已小有名氣,開始有人高薪聘請他。很多人都以為他會為了高薪而跳槽——他不是一心盼著脫離貧窮嗎?
達偉可沒有這么短視,他并沒把多掙錢放在第一位,他要腳踏實地地夯實基礎。他的第二個五年計劃是:學好英語,為自己創造機會;摩托特技要沖出本省,走向全國;還有,就是到了談婚論嫁年紀的達偉開始想自己的另一半啦,他要找到一個志同道合,在事業上、學習上能夠理解、支持自己的女朋友。
到第二個五年計劃的第三年,也就是我們即將畢業的那一年,達偉的上述目標已基本完成——英語已達四級,在上夜校的過程中和美麗的女老師相愛并且差不多已發展到“板上釘釘”(這是他自己的原話)的程度,在全國的摩托特技賽上他也拿了名次。意氣風發的他已經打算提前進入他的“三五”計劃了。
就在這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當兒,老天爺的笑臉卻出其不意地突然板了起來。達偉異常迅速地憔悴下去,他患了再生障礙性貧血,據推測這與他練摩托太玩命脊椎多次受傷有關系。醫生說像達偉這種情況唯有移植骨髓才有可能根治,但這種方法費用很大。醫療費用雖然學校承擔大部分,可個人應付的那一小部分金額也很可觀。幾年來的積蓄本就不多,家中的親人們尚在貧困線上掙扎,無可奈何中,達偉放棄了這種治療方案。而且令他驚懼的不只是如山般劈頭壓下來的重病,還有醫生不容置疑的結論——不管采取什么治療方案,也不管他將來能夠康復到什么程度,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危險性運動生涯就此終結了。
我們最后半學期的摩托課依舊由達偉教。其實他那時不僅要多休息忌勞累,連公共場所都不應該去——一旦受傷出血,就有可能致命。但他還是強撐著堅持上課,因為他不想拿病假工資,骨髓移植手術雖然不做了,可保守治療也需要不少費用,更何況他還必須負擔父母弟妹的生活。跑道上,他依然駕駛著偏三輪摩托為我們示范,只是不能再玩特技。
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不能在室外上課,而理論課又結束了,總不能干坐著吧,于是達偉搬了個凳子坐在講桌前,蒼白著嘴唇跟我們說起了他的N個五年計劃的故事。當時他那種眼神我至今也沒法淡忘,但我實在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反正不是痛心,亦非絕望,甚至也沒有夾雜一絲抱怨。他坐在那里平靜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著,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雨在窗外自顧自“嘩嘩”傾瀉著,將我們和雨外的世界隔開來,讓人感到心情惶恐而沉重。
下了課之后,“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兩句詩在我的心里縈繞了好久,揮之不去。
我們畢業的時候,達偉已經被疾病折磨得沒了人樣,雖然藥片成把成把地吃了下去,但他的生命力似乎在一點一點地揮發掉。他的那個已經晉升為講師的女朋友已經很久不來了他。
離校前,我與幾個同學去跟達偉告別,他沒什么話,氣氛沉悶得讓人窒息。
工作后,我得了個機會去省城,繞到警校去探望達偉,他沒有驚喜的表示,依舊沒有什么話。我說起同學們的近況,看得出他有些欣慰,但那欣慰是落寞背景上的一朵朵淡色的小花。出來時,我忽然明白了達偉被人探望時的感受,他是那么好強,已經習慣了以自己的優秀和奮斗贏得別人的佩服和欣賞,而當他感覺到別人對他主要是同情和惋惜時,他的心里是多么難過啊。
臨別的時候,我眼睛望著地面,竭力控制著自己哽咽的嗓音,跟他說了一句劉歡的《從頭再來》中的歌詞:“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為了那些期待的眼神。”我不敢看他,因為我不知道這會不會使他更難過——他一直是我們的榜樣,什么時候輪到他的學生來鼓勵開導他了呢?
那以后,我沒有再去看過達偉,想為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又怕傷了他,不只是我,同學們差不多都是這么說。猶猶豫豫間什么也沒為他做,時間就飛快地過去了,然后在畢業的第二年,一起爆炸現場的二次爆炸居然奪走了我們班七名同學的生命,這更悲傷的事件沖淡了我們對達偉的牽掛。再然后呢,每個人都越來越忙,只是偶爾有什么觸動了記憶才會想起——不知達偉現在怎么樣了。
那天,突然之間暴雨傾盆,我端著茶杯站在窗口向外看著,忽然想起了達偉的那節室內課。算算畢業已五年,如果達偉不是那么命運多舛的話,如果他一帆風順地走到今天的話,他的“三五”計劃該完成了吧?可是現在,即使他還在人世,怕是也換了個人吧——不是我懷疑他的堅強,而是他的追求他的計劃都是以他的健康為基礎的。
前幾天,我忽然意外地接到同學朱莉莉的電話。剛拿起來還沒放到耳邊,正在北京出差的朱莉莉就開始在電話那頭興奮地爆豆子:“你知道嗎?我在這里碰到達偉了!他在全國公路摩托車錦標賽現場擔任解說!我還看到了他的女朋友呢,是個漂亮得不得了的摩托女郎!他現在在北京工作!”
“那他的病好了嗎?”
莉莉頓了一頓:“我怕這個問題太敏感,沒問。看上去他不像病前那么健康,但是他的精神很好!”
窗外的雨柱仍然密密的,幾乎是直上直下地落著,擋住了所有美好的景色,但我的心情卻明媚起來——是啊,其實在那云端之上太陽一直都不曾消失,盡管我們有時候因為烏云遮蔽了天空、風雨的凌厲肆虐而看不見它,但它始終在那里照耀著。
真高興,原來我們的達偉一直沒有放棄過!
感謝達偉!為我們有始有終地塑造了強者和榜樣的角色。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