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賠我的愛情

　　1．她趴在那里，像條穿著背帶褲的瘦帶魚
　　她坐在窄窄的按摩床上腿一晃一晃地沖他喊，別找了，就是我！
　　怎么會是她？他皺皺眉頭。她有幾歲，十七還是十八，瘦瘦的毛丫頭，干干凈凈的小臉，穿著背帶褲子，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扎兩個干豆角一樣瘦的小辮子，這么小的孩子應(yīng)該待在教室里，如何跑到按摩治療室來搗亂？
　　小孩，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他好脾氣地說。
　　叫誰小孩呢？我24歲，早成年啦。她鼻子里“哼”了一聲。
　　24歲？她有嗎？如果她沒撒謊，小時候肯定營養(yǎng)不良，整個人都沒長開。他把手塞進(jìn)工作服的兜里，摘下口罩，決定先問清楚。他做了5年按摩師，還沒有碰到她這么年輕的病人，這么年輕的身體，應(yīng)該是最健康的狀態(tài)。
　　哪里不舒服？
　　脖子疼，肩膀疼，腰疼。她晃晃干巴巴的小身體。
　　趴下！他命令她。她撲哧一聲樂了，聽話地趴在床上，按摩床原本窄小，卻足夠盛下兩個她。她趴在那里像條穿著背帶褲的瘦帶魚。
　　他重新戴上口罩，試探地，用極輕的手法按揉她的頸部，她冷不丁就是一個抽搐，吸了口氣說，疼。
　　在她說這個字的時候，他的心也微微抽搐了一下，她纖細(xì)的頸，瘦弱的肩，竟然明顯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勞損。他再將手法放輕，手指向下移動，年輕的脊椎卻已經(jīng)失去了該有的韌性和弧度，僵硬凸起。微微向下一按，她大喊一聲，疼。
　　他走到她的前面，她的小腦袋從床頭的透氣孔中仰起來，氣鼓鼓地說，干嗎那么大勁，你弄疼我了。
　　對她的不講道理，他沒有生氣，反而有些心疼，不知道她做多辛苦的工作，每天必定要低頭彎腰地坐很久，才把這樣年輕的身體早早勞累成這個樣子。他給她講道理，不是我弄疼你了，我連正常按摩一小半的力氣都沒有用到。是你把你的身體弄傷了，弄疼了。
　　她把小眼睛瞪大，驚恐地問，還有救嗎？
　　他忍不住笑了。怎么會沒有救？你還小。
　　不是小，是年輕。她糾正。
　　對，是年輕。他說，你這么年輕，專心治療，多多鍛煉，會好的。對了，你做什么工作？每天需要坐多久？
　　打電腦，每天……我算算啊。她伸出手指來從早上8點(diǎn)數(shù)到晚上8點(diǎn)，說，不怎么多，十個小時左右吧。
　　還不多，不要命了？他有些吃驚，明顯的工作剝削，她竟然一點(diǎn)都沒抱怨。
　　給自己干活哪管那么多啊？她嘿嘿地笑，說，我可是慕名來的，你可得幫我治好。又吐吐舌頭，我以為你是個老大爺呢，真年輕。
　　他啼笑皆非，原來，她也在懷疑他的身份。
　　他不再說話，認(rèn)真地小心地按著她身體勞損的部位，按著僵硬的腰椎，終于狠了狠心下了些力氣。她身體一顫，又喊，疼。聲音都發(fā)抖了。
　　疼也得忍著點(diǎn)！他也大聲說，手下的力氣沒有減輕。半天，她不再喊，他卻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停下來去看，她的手指正緊緊摳住床板，用了很大力氣。在他停頓下來以后，她仰起頭，一張小臉上全是汗。她是真的疼。
　　他的心軟下來，再按，手上的力gV5QjQAP0hb74KU3SsnFo4Dwt1V/OCnqQN92XJJKLhM=氣放輕了一些，對她說，以后每坐一個小時就起來活動活動，一天坐著不要超過6個小時，還有，每天早起一會兒跑跑步跳跳繩……
　　你真像我爸。她轉(zhuǎn)頭，滿是汗的臉上堆著壞壞的笑。他無奈地?fù)u搖頭。
　　那天走的時候，她跟他要電話，說，剛才等了一個多小時才排上，以后我先打電話預(yù)約，我的時間多寶貴啊。
　　對，用你的寶貴時間傷害你的身體。他瞪她一眼，還是把電話寫給了她。她扭扭硬巴巴的小細(xì)腰念他的名字，程年華。
　　哈哈，名字真土。他也忍不住笑了，剛剛她還疼得齜牙咧嘴，轉(zhuǎn)頭就忘記了。等她走了，他才想起來，這是第一次，他給顧客留電話，原則上，顧客預(yù)約治療應(yīng)該打院里電話。為了她，他破例了。
　　
　　2．他說，我記得你，你是那個小孩
　　他忽然改變了工作時關(guān)手機(jī)的習(xí)慣，下意識地，把手機(jī)調(diào)到了振動上。她打過來電話，是七八天后的夜晚，他已經(jīng)下班了，正走在路上。她說，我是華風(fēng)，你還記得我嗎？
　　原來她叫華風(fēng)，那天她并沒有告訴他。他說，記得，你是那個小孩。
　　錯，我是那個姐姐。她笑，說，我預(yù)約你，半個小時后我過去。
　　他啞然，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快11點(diǎn)了，我們下班了。
　　這么晚？不會吧。她的口氣充滿懷疑，停頓了一下，驚叫，真那么晚了啊。那算了，明天……讓我看看明天有空沒。
　　明天中午，吃飯前你可以過來。他飛快地替她說，飯總是要吃的吧，半個小時不會影響到你賺大錢。
　　那好吧。她說，哪里找我這樣廢寢忘食的人啊，賺不到一百萬天理不容。
　　他又被她逗笑了，這么辛苦，她還這樣快樂。
　　第二天中午，他兩次找借口推掉了熟悉的顧客，不知道她到底哪一會兒來，又覺得不方便打電話問。結(jié)果一直到快下午兩點(diǎn)，他接到她的電話，說，到了。在下午兩點(diǎn)，她還沒顧得上吃午飯。
　　那天，他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她和男友都是農(nóng)村的孩子，好不容易讀完了大學(xué)，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后來幾經(jīng)周折男友包了一份雜志的廣告，男友跑業(yè)務(wù)拉廣告，她負(fù)責(zé)做策劃、文案、接線員……兩個人各自干著幾個人的活，為在這個城市賺取到想要的生活……她一邊疼得齜牙咧嘴一邊敘述這些事情，口吻中卻充滿向往。
　　他聽著，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只能說，那也得注意身體，身體壞了，拿什么賺錢？
　　她卻開始催他快一點(diǎn)，然后看時間，說，還有幾份圖片要出呢。
　　真是個小財迷。他讓她起來，做最后的放松動作。叮囑她一定要吃飯。她連答應(yīng)都顧不上，匆忙地下床穿鞋子。他在她后面喊，多運(yùn)動運(yùn)動……她早已經(jīng)聽不見，跑去前臺結(jié)賬。
　　
　　3．她是個始終在疼痛中保持快樂的病人
　　好些天，她沒有再來。他每天依舊那么忙碌，顧客中，再沒像她那樣年輕而消瘦的身體，想著她似中年人勞累過度那般僵硬的脊椎，他就不免心疼。只是他的電話，很長時間沒有再因她的撥打振動過。
　　轉(zhuǎn)眼天涼了起來。那天他休班，早上去廣場散步，卻意外接到她的電話，她說想爭取到他工作的按摩院的廣告，問他能否幫幫忙。他說不是你男朋友負(fù)責(zé)跑廣告嗎，她說他一個人哪跑得了那么多，哪能分清你的我的。
　　他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幫她問問。她很高興的樣子，約了時間過去。
　　她又瘦了一些，在同負(fù)責(zé)的經(jīng)理談廣告的時候，他看到她總是下意識地向后仰頭。那天他為她做了一個小時的治療，她的頸椎骨突出得很明顯，腰部更加僵直，身體狀況差得厲害。
　　她已經(jīng)開始忍著不再喊疼，他一下下按著她已失去健康的身體，很嚴(yán)肅地對她說，如果你真的沒有時間運(yùn)動，那這些天就必須來治療。然后停頓一下說，我可以給你辦一張優(yōu)惠卡，會便宜一些。你不能再拿你的身體開玩笑了。
　　她扭回頭嘻嘻笑，有那么嚴(yán)重嗎？
　　有！
　　她吐吐舌頭，遵命！程年華先生。
　　他看著她瞇成一條縫的小眼睛，她是個始終在疼痛中保持快樂的病人，那種快樂源自她對生活的熱愛，這讓他感動。
　　
　　4．是你的錢重要還是你女朋友的命重要？
　　她竟真把按摩院的廣告談成了，結(jié)果又把他的話拋到了九霄云外。他終于忍不住，拿起電話來催她，你該做治療了！
　　她總是找借口推托，他卻催得認(rèn)真，后來要挾她，你再這樣我可找經(jīng)理撤銷跟你的合作了。她就乖乖跑來了，憔悴的小臉上掛著他熟悉的無畏的笑容。
　　她趴在那里，他去關(guān)窗，再回來，很短的空，發(fā)現(xiàn)她竟然睡著了，兩只細(xì)細(xì)的手臂垂在床邊，手指不安地微微蜷縮。
　　他沒有喊她，拿了凳子坐在旁邊，決定等她睡醒再做。
　　她是被電話吵醒的，在鈴聲里打了個激靈一下爬起來揉揉眼說，我不會是睡著了吧？不等他說什么，沖下去摸電話，放到耳邊喂了一聲。
　　對方似乎在質(zhì)問她什么，她聽了一小會兒，好脾氣地解釋，說，我只想耽擱半個小時來著，馬上就回去……說著彎腰穿鞋子，又因?yàn)閺澢鸬奶弁瓷眢w彎得東倒西歪。他看著，一把就把她拉了起來，說，你必須做完治療再回去。
　　她被他拉了一個趔趄，手中的電話掉在了床上。她卻抓電話，被他伸手拿過來，聽到對方還在說，忙成這樣了你還有時間去享受，大小姐，沒那么嬌氣吧……
　　他腦子一發(fā)熱，沖口說，是你的錢重要還是你女朋友的命重要？說完，他和她都愣住了。
　　放在旁邊的電話還在發(fā)出一連串的聲音，她沒有去接，片刻，拿過來掛掉了，然后她安靜地趴在了床上，說，程大夫，咱們開始吧。
　　他也不再說話，認(rèn)真地用他全部的技術(shù)呵護(hù)著她的身體。她始終安靜地趴在那里，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他卻清晰地感覺到，她哭了。
　　
　　5．你把我的愛情弄丟了，你得賠我
　　那些天，她聽話地隔一天就過來接受他的治療。他們都沒有說起那天的事。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只是她忽然間閑散下來了，那天，她對他說，她聽他的話開始跑步了，并參加了一個游泳訓(xùn)練班，她會配合他盡快讓自己的身體恢復(fù)到最佳狀態(tài)……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去了她說的早上跑步的學(xué)院的操場，在他等了片刻后，真的看到她穿著一身運(yùn)動裝充滿活力地出現(xiàn)在操場上。她一個人。
　　他跟在她身后，隔著很近的距離，不喊她，只是跟著，心里有說不出的欣喜。
　　她一圈圈地跑著，始終沒有回頭，他就默默地跟著，看著她小巧的身影。不知道跑了幾圈后，她猛然停下來，因?yàn)闆]有任何防備，他差點(diǎn)撞到她身上。她一回頭，臉貼在他臉上，說，程年華先生，不知道做跟班要跟在5米之外嗎？
　　他不住地點(diǎn)頭，以后一定注意，和你老人家保持好距離。
　　她笑，忽然說，你知道嗎？你把我的愛情弄丟了，你得賠我。說完她笑得更厲害了，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有幾顆小齙牙。這時忽然有個女孩迎面跑過來同她打招呼，說，大懶蟲也起來跑步啦！她對著人家笑，指著他說，我男朋友，新的，帥吧？
　　女孩愣半天，怔怔地說，帥，帥，比上一個帥！
　　她得意地仰仰頭，叉著腰說，那是自然，他還是我的私人按摩師呢，這樣我就不用害怕身體出問題了，可以再找個好工作，賺他一百萬。
　　他傻了，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委屈地說，我，我還沒答應(yīng)你呢。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