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么多年了,他總會想起她,想她的時候,他就會拿出高中時她給他的卡片,看著那已褪色的字跡,歲月過而無痕。
高二時,她轉學過來。聽說,她的父親是個軍官。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他的前桌,他的前桌女生前些天剛轉學走。
他一直記得老師領著她出現在教室門口時的情形,那是個早讀課,大家正在讀英語,陽光剛剛把教室的門口灑滿,這時候,老師進來了,班里頓時鴉雀無聲,老師向外招了招手,她就出現在了大家面前,帶著一身的陽光。
白得透明的皮膚,瀑布一樣的長發,淡黃色的真維斯T恤,白色的七分褲,一雙嶄新的阿迪達斯運動鞋,很清純的高中女生形象。她還有些羞澀,微笑的時候低下了頭。后來有人說,真像徐靜蕾啊。立即得到一片贊同聲。是啊,她長得真像徐靜蕾。
他是班長,常會組織些活動,每次有活動,他都會用筆抵她的背,不喊她的名字,而是用“喂”代替,她倒不介意,只是從來沒有答應他參加任何一個活動。他發現,她基本上是獨來獨往,除了她的同桌,她似乎不和別人講多余的話,包括他。他也漸漸聽到男生在宿舍里說,新來的女孩特高傲,都不正眼看人,十足的冷美人。還有人說,不知道誰寫了情書給她,她未打開,就扔進了垃圾箱。
圣誕節要到了,班里的同學開始忙著寫卡片、送卡片,還有人可以借此機會向有好感的異性同學表示好感,即使對方對自己沒有意思,也不會覺得沒面子,權當是同學間友好的祝福吧,也少了一份尷尬。
他早就想好了要送她一張卡片,只是苦于不知如何下筆。平安夜那天他還是想不出寫什么好,于是閉著眼睛寫道:圣誕節快樂!并署名:好友,韋學松。寫過后,又覺得非常不妥,怎么就成好友了,她還沒怎么和他說過話呢,他又跑到教室樓下的小賣部,準備再買一張,但店主說,卡片脫銷了。他一臉晦氣地跑回教室,最終硬著頭皮把卡片夾在課本里送給了她,在下晚自習的時候。
第二天,在學校車棚里放車時遇見了她,她向他微笑,這是她主動向他微笑。
“謝謝你的卡片,這是我送你的?!彼龔臅锶〕隽艘粡埦赖目ㄆ蟠蠓椒降剡f給了他。
二
轉眼過了高考,在等待通知的七月,他有些六神無主,他知道,是因為從此她再不會坐在前桌,而他再也沒有機會用筆輕輕戳她的后背,然后“喂”一聲和她說話了。他拿出畢業照,她就站在他的前排,秀麗的臉龐,清純的笑臉。他又拿出她送的那張圣誕賀卡,漂亮的行書:祝圣誕快樂,美夢成真!落筆是林可可,前面沒有像他那樣在卡片上注明“好友”。他算什么好友啊,他們都沒有正經地說過話。他撫摸著那幾個字的時候,輕輕嘆了口氣。不久他接到了揚州師范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他讀的是中文系。
大二的下學期,他聽昔日的同學說,她當年沒考上,復讀了一年,竟然考到了南京師范大學,畢業后很有可能就留在南京了。雖然過去了這么久,但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心中還是有些惆悵,惆悵是否還會有再相見的機會。但是,如果見了面,又會怎么樣,又能怎么樣呢?
畢業后,他被分配到當年的中學教高一,重走四年前的青蔥校園,熟悉的操場、小路、教室、體育場,還有當年他要買卡片卻脫銷的小賣部,看著身邊一個個充滿朝氣卻還有些青澀的學生的臉龐,他想到了她當初踏進教室時,那張有些羞澀的臉。四年了,雖再未見過面,但她從未從他的記憶里消失過。
表哥的孩子上高一,打來電話讓他有空去輔導一下,于是他騎上車,去了秦淮小區。這是他自表哥搬家后第一次去,15幢502,表哥強調了又強調。冬天黑得特別早,才七點,就全黑了,他借著路燈一路騎著,然后上了樓,敲了502。門開了,隔著樓道的燈光,看防盜門內的人,卻是個女孩子,因為走廊的燈暗,女孩又推開了防盜門,他一看不是表哥,立即說了聲“對不起”便轉了身,但轉身的剎那,他又覺得這張臉很眼熟,他又轉了回去。女孩先叫了他的名字:韋學松。他怎會料到,站在面前的竟是林可可。表哥和林可可竟然只差一棟樓,這是16幢502。林可可原來就是住在這里的呀。
那晚,他久久不能入眠,回想著林可可和他說的每一句話,他們的話比他們高中那一年說過的所有的話都要多,而且兩人一點沒有覺得陌生,她一直微笑著,讓他聯想到家里那淡淡飄香的茉莉花,四年多不見,他們好像更熟悉了。再有幾個月,她也要畢業了,學校已經聯系好了,就在揚州,并不是別人說的南京,他以為再不會見到她了,誰想,見到了。
三
他決定了好長時間,打了電話給她。這時候天已經不早了,晚上九點多鐘的樣子,他從吃過晚飯后就坐在那里猶豫著打電話還是不打電話,打電話該說些什么不該說些什么,沒別的原因,他就是想打個電話。
她大概已經睡了,聲音還有些模糊,聽到是他,她還是有些驚訝。
聽她驚訝的口氣的瞬間,他覺得自己打這個電話有些冒失了,他們只是一般的同學關系,分手四年后偶爾又見了面,聊了那么一會兒,他怎么就把她當成一種牽掛了呢?也沒想過是牽掛,就當自己問候一下朋友不行嗎?他和自己作著思想斗爭,說話就不連貫了,課堂上他妙語連珠,此刻卻如此笨拙,放下電話時,手心里和額頭上竟全是汗。
九月,他從同學口中得知,她已經正式上班了,而且也有了一個男朋友,是個機關公務員,他們是青梅竹馬。
很快,他也有了自己的女朋友,也有一頭長發,皮膚也很白,可是,他總覺得心中蕩不起漣漪。直到那一天,他在電影院門口遇到了她,她竟然是一個人。
他立即迎了上去,竟忘記了身邊還有自己的女友。他要了她的手機號碼,很想問她怎么是一個人。終于沒有開口。幾天后,從同學口中得知,她和男友已于一個月前分手。
半年后,他又找到一個她要好的朋友問,她是不是還沒有男朋友?那位女同學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卻也直截了當地說,是沒談,不過要談也不會是你,你腿不好,她一個正常人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仿佛被狠狠擊了一掌,他看著自己那條自小就得了小兒麻痹的腿,自慚形穢,很多年了,他努力地忘記自己是個殘疾人,努力地學習,考上大學,努力地工作,成為市里的優秀老師,遲遲不談戀愛,就是等她,后來談了又分手,是因為她也和男友分手了。可是他忽略了,她是那么一個漂亮而健康的人,自己雖然長得英俊,但他和她終究是不配的呀。
四
這一年的圣誕節,他跳槽去了另一個城市的私立中學,任高二的班主任。這一去就是三年,三年里他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買了200平方米的房子,還開上了汽車。
妻子仰慕他的才華,追了他整整兩年,他終于答應。妻子還算漂亮,只是和他一樣,一條腿有點兒毛病??粗呗返臉幼樱捅У叵胫约?,再優秀,再出色又能怎樣,先天性的小兒麻痹癥讓他失去了追林可可的勇氣,他本來有勇氣的,只是被別人那么一說,他就被將了一軍,再沒有了一絲想法。
三年后,他攜妻兒去揚州看望父母。一天的熱鬧后,是晚,父親帶他去了他以前在家的房間,拿出了幾張明信片,他一看字,呆住了。
是林可可,是林可可的字,都是圣誕節寄的,那是那次他和女友在電影院門口碰到她時,他要了她的電話號碼,她問了他所在的學校。三年里,她每年都把明信片寄到他原來教學的學校,是那里的同事轉給了他的父母。
深夜,他獨自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父母和妻兒都在外屋看電影,聊家常。他撫摸著她寫的字,又從抽屜最底層抽出高二時她回贈給他的卡片,署名都是一樣,祝福也是一樣。他把四張明信片一起平放在寫字臺的玻璃板上,慢慢回憶起他和她之間的每一個場景,第一次她進教室,第一次她向他微笑,第一次接他電話……也想著他從她的好友那聽來的關于她戀愛又分手的消息,突然,他的眼睛定住了,他發現了四張卡片的正面都各有一個字,那四個字按照寄卡片的時間合起來是“真愛永存”。
他一下子癱在了椅子上,原來她是有心的,并沒有嫌棄自己,只是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此時,女兒正在屋外奶聲稚氣地背誦著: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此時的他,看到的就是林可可正在那條孤帆上,消失得越來越遠。
年華不再。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