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還在八月中,挺熱的天氣,她躺在涼席上昏昏沉沉地睡午覺,外面就聽見他打雷一樣的聲音:錄了錄了。
她一骨碌爬起來,見他手上拿著EMS的藍色大信封,一進來就塞到她手上,迫不及待地喊:“剛領到的,錄了?!?br/> 真是歡天喜地的事兒,他額頭上掛滿了豆大的汗珠,整張臉憋得通紅,眉眼卻是舒展開的,每一道褶子,都藏了數不盡的歡喜。他不識字,就只知道這樣一個信封,捏在手里厚厚一沓,不用說,那肯定是錄了。
而她的心卻像撞上了冰山的鐵達尼,倏地一下,就沉了。
果然不是錄取通知書,是市高中的班主任寄過來的樣書,她幫忙整理過資料,出了書,老師答應過給她一本,現在如期寄來了。
可他不明白,還在一旁喋喋不休:“錄了吧,到底是錄了,你看我都跟你說別心急……”她聽在耳里,覺得刺得難受。
血液突然沖進她腦子里,她把手上的樣書一摔,氣急敗壞地沖他大吼:“根本就不是通知書,我都說錄不上了……”
吼完,她的眼淚就掉下來,而他,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手足無措地站在她跟前,搓手,彎下腰,張了張嘴又不敢問,只是從地上撿起書,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不明白,汗比剛才流得更兇了。
她還在哭,最后干脆扯過枕頭趴在上面哇哇大哭,他的手搭了上來,說:“怪爸怪爸,絹兒你別哭,我給你算過卦,準能錄上的……”
她不肯聽,只在心里恨。恨自己不爭氣,恨老天不開眼。她哭累了睡著了,醒來又哭,這么哭哭睡睡一整夜,他在房門外不知如何勸,也跟著流下久違的咸澀的老淚來。
【2】
他知道她心氣高,自己的女兒,哪能有不知道的呢。她從小就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不想種田,不想就這么找個人嫁了,只一心想念好書,將來離開農村做體體面面的城里人。
為了她,他是什么都肯付出的,她媽媽走得早,這許多年就父女倆相依為命,她就是他的心頭肉,就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希望和寄托。聽著她在屋里哭,他的一顆心揪得像團皺抹布,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也只能在生活上將就她一點。早上煮兩個糖水荷包蛋,端到她床前,她還在睡覺,他就小心翼翼地給她把風扇調好,用毛巾被蓋好肚子;吃飯的時候他故意逗她說話,菜咸不咸,明天想吃什么。那段日子,他把她伺候得像一個公主。
但結果總算是令他欣慰的。在八月的最后一天里,他領到了通知書。還是EMS的藍色大信封,皮都磨得有點舊了,是在路途上耽誤了好久,才拿到他手里。他找了郵局的投遞員替他看信封,小伙子一看就說沒錯,是北京的大學寄來的。
他看著她拿了燙金的通知書又是笑又是親的樣子,一顆心才穩穩當當地歸了位。
接著就是收拾行李了。他銼刀一樣粗糙的手幫她把一件件衣服疊好,她走過來左挑右挑,說這件太舊,這件顏色不好,算了算了,我到北京再買點新衣服吧。
他不是心疼錢,是怕北方太冷她帶得太少凍著了。再說人生地不熟的,她哪知道到什么地方買衣服啊。于是她又和他吵:“一件衣服穿了四年你還讓我穿,都像你這么消費,中國GDP還怎么增長??!”
她該是糊弄他,她就愛拿這些他不懂的東西糊弄他。可他心里還是挺高興的,女兒比他有文化??!他后來也想,這么大姑娘了,愛漂亮也是應該的,舊衣服丟了就丟了吧。
行李算是收拾好了,家里沒有皮箱,他特意上街買了新的。臨走前一天晚上,他在廚房里蒸饅頭,玉米面的,預備帶在火車上吃。女兒走過來瞧了瞧,說:“爸,上北京我們去吃麥當勞吧,聽說那兒的漢堡包特別好吃?!?br/> “什么是漢堡包?。俊?br/> “就是……哎呀,反正挺好吃,跟你說也說不清楚,到時候你吃了就知道了。”女兒一扭身就出去了,他笑了笑,覺得自己真老土。
【3】
他是挺老土,思想老土,說話老土,衣著老土,行為舉止也老土。
她沒想到他還從家里帶了被褥,用藍白相間的大編織袋裝著,一路扛到火車站。
他在火車上開始掏出饅頭和鹵雞蛋吃,味道飄了整節車廂。他吃東西的時候一點也不注意,有點吧唧嘴,還愛說話,一說話就有點噴面末子。旁邊有人看見了,她臉上燒紅一片,小聲呵斥他說:“你吃完再說,還有,吃東西小聲點?!?br/> 出門后他倒挺聽她的,大概是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里,他在農村里已經養成習慣的那一套,真的與城市格格不入。以后他吃飯就很小心,說話也小聲了,遇上什么事,總愛先問她,你看怎么樣。在城市里,她比他更像大人了,他作為父親的角色開始退化,他開始依賴她。
火車開了兩天一夜,九月的那個黃昏,昏沉沉的父女倆拖著笨重的行李從車站出來,城市的喧囂與繁華撲面而來。
她適應得很快,知道看紅綠燈和走斑馬線。她帶他過天橋,過完天橋不遠就有一個醒目的招牌。她的精神一下就來了,說:“前面就是麥當勞,我們去吃漢堡包吧。”
臨走的時候,他給過她一些錢,她說第一件事就是去吃漢堡。他餓了也乏了,那一刻被她這么一感染,忍不住也滿懷期待,就拖著箱子跟在她后面,推開了那扇透明的玻璃門。
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周圍有人在看他們,她低著頭,用腳使勁把那只大編織袋往桌子底下踢。然后她站起來說去點餐,他也跟著站起來。她說你坐下,他不肯,說我也去看看,放心,這頓爸給錢。
可他沒想到,漢堡包是這樣貴,最便宜的一種,一個也要十塊錢。十塊錢,他能夠買五包鹽吃上半年了,十塊錢,他回去從縣城到鄉里的車費都用不完。
他臨時改變了主意,他說你先點你自己的,我去外面買包煙。說著他留下錢,然后自己推門走了出去。
他記得在天橋下面,有一家看起來不錯的小面館,路過的時候,他瞥了一眼門口的紙牌子,上面寫著3元?!?元”這兩個字他是認識的。他喜歡吃面,面才3塊錢,比較扎實,不容易餓。
他就要了一碗素面,坐在簡陋的店面里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吃完面他回麥當勞,她正坐在那里生悶氣。一看見他,她就問:“你去哪兒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這么久,我急得差點報警?!彼s緊說,我一出門就肚子疼,去找了廁所。女兒又埋怨:“你真土,這里明明有廁所的。你去點餐吧,我都吃飽了?!?br/> 桌上倒真堆了不少空盒,他說我不吃了,我肚子有點疼。他又問她:“好吃吧?還要吃什么不?”女兒搖頭:“飽了,我一個人就吃了二十多塊錢的,本來還留了雞翅給你,你老不來,我又吃了?!?br/> 他心想,真貴,不過她愛吃,就讓她高興一下吧。他又想,她挺孝順的,知道留好東西給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趕緊說,我不愛吃這個。
坐了一下他又說,我們趕緊去學校吧,不然天太晚了。走出麥當勞大門的時候,他又瞥了一眼小面館的位置,想記牢了,3塊錢的素面,也挺好吃的。
【4】
那次以后,他沒再去北京,沒再去她的學校。她倒寧愿他不來,他不在她身邊,沒有人知道她是從窮鄉僻壤考出來的。只用了半年,她的普通話和衣著打扮,就和北京市的孩子沒太大區別了。
后來,她交了男朋友,家庭條件挺不錯,寵她,兩個人很甜蜜。男朋友常帶她去吃麥當勞,十塊錢一個的雞腿堡她通常已經不太想吃。
她沒告訴男朋友關于她的家庭,關于她的父親。她一直說她是城市里的孩子,雙親是中學教師。四年時間里,他從家里不間斷地寄泡菜腌肉臘香腸給她,又寄一顆一顆剝好的葵花子和去皮核桃仁來,有時候她去領,領完回來隨意塞給哪個同學,有時候就讓它在傳達室里放著,霉了,丟掉。
后來到了大四,開學就是找工作,這時候她才知道沉甸甸的四年,她是怎樣在虛度,怎樣在揮霍。專業已經學得不好,再加上她不是北京市戶口,又沒什么過硬的關系,一直也就找不到滿意的單位,就這么無根無底地漂著。臨近畢業仍是這種狀況,便理所當然地鬧了情變。她一時間心灰意冷,打電話向他哭訴,連不想活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他披星戴月地趕來,灰撲撲汗涔涔,一見到她,就想抱著她了。她是感動的,卻脫不了這四年來已經根深蒂固的虛榮,趕緊一扭身退兩步,說,我先帶你去賓館洗個澡吧。
他是不肯住賓館的,隨便找了個能睡覺的地方。他收拾好就坐在床邊勸她:“別固執,北京找不到好單位,就回我們那省城吧?!?br/> 她很是猶豫,他就說:“天高不算高,人心第一高。別和那些有權有勢的比,我女兒這樣能干,不愁找不到好工作?!?br/> 她想說其實不是的,你的女兒,已經不是那個踏踏實實肯努力上進的女兒了。但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心情很煩亂,只好對他說:“你換件衣服我帶你出去吃飯吧?!?br/> 他不甚理解,身上這套,已經算是最好的了。她猶豫了一下,說,那咱們就隨便點去吃麥當勞吧,他嫌貴,可她已經下樓了。
【5】
像四年前的那個夏天一樣,她帶著他走過天橋,找到一家沒什么人的麥當勞。她去點餐,一回頭,卻又不見了他的人影。
她趕緊循著來路找回去,華燈初上,到處是人聲車鳴,一直拐到天橋下的包子鋪,才看見坐在門口的他。
他正捧著一只大碗在喝稀飯,餓極了的樣子,發出呼呼的響聲,有半只白菜餡的包子捏在他手里,桌上還放著兩只玉米面的饅頭。
他鬢角的頭發已經全白了,汗珠子從額頭流下來,被他用手一擼,摔在地上。店面挺臟,墻上的電扇有氣無力地搖著頭,他趕得很急,該是怕她等久了。
她不知怎么就哭了,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夜,她在麥當勞里啃漢堡喝可樂,他會不會也像現在這樣,在隨便一個簡陋的街邊小店,草草解決掉他的晚餐。
她叫了一聲爸,他轉過頭表情很尷尬。她一邊哭一邊責怪他:“一個漢堡能值多少錢?你看看,天這么熱,你跑出來一身都濕透了……”
他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討好地解釋說:“不是錢不錢,我不愛吃那個,我愛吃面。本來我想找那個面館的,比這里好多了,我記得第一次來就是在那里吃的,不知怎么找不到了……”
他以為麥當勞是很高級的地方,全北京市就一家,他以為他第一次進的地方應該就是唯一的一家,而麥當勞的旁邊,就一定能找到那家小面館。他還在安慰她,想令她覺得他本來是想找那家3塊錢的小面館的,在他的心里,3塊錢的一碗面條,就已經足夠好。
她想起那個跑五里路給她取通知書的爸爸,想起為她冰汽水剝核桃仁的爸爸,想起像民工一樣替她扛被褥的爸爸,想起那個舍不得吃漢堡,對著一碗3塊錢的素面吃得心滿意足的爸爸。這世界上還能有誰,像他這樣溫情地、無所求地愛她,在分享她帶給他不多的喜悅的同時,更多地為她扛起所有的悲,所有的痛,所有的打擊,所有的失意。
此后,她看見漢堡,再也沒有要吃的欲望。后來她跟他回家,在省城里,她找到一份不算好的工作,又跳過幾次槽,終于有了不錯的收入。他病倒了,她接他到城里治療,那時候她正談一場新的戀愛,事業又剛起步,他怕影響她,匆匆回了鄉下,而后不久就辭世了。
再后來,她也有了穩定的事業、幸福的家庭和頑皮的兒子。但無論兒子怎么央求她,她也不肯帶兒子踏進麥當勞一步。在她心里,難以衡量一個漢堡到底值多少錢,就像她永遠都難以探知,他對她的愛,到底有多深,有多遠。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