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青粉青的愛情舊事

　　一段非第一次看到葉念青的時候，她坐在角落里，穿著寬大的白衣，整個人看起來非常懶散，是的，非常懶散。
　　瘦高的個子，頭發披了下來，不似那幫鶯歌燕舞的女孩子，都是國內來的，都是有些背景的，可是葉念青給人的感覺很特別，說不出來的那種滋味，剎那間，就讓人心動了。
　　那時的段非，剛剛結束了和寶珠的戀愛，八年，整整八年，可她突然說，我們分開吧。
　　一起在清華讀了書，又一起來到美國，所有人都說他們是金童玉女。可這對金童玉女卻在八年之后分了手，此時，段非二十八歲，眼角有淡淡的皺紋。
　　分手的話，是在飯桌上說的，他們吃著唐人街的餃子，聽到寶珠這樣說的時候，段非的手停留在空中，餃子還在筷子上，是三鮮餡的，到底不如北京的好吃，忽然，停了電，這電，好像是為他們分手而停的。
　　好。段非說，你去奔前程吧。
　　段非知道有俄羅斯的一個男子正追求寶珠，家世殷厚，至少，寶珠不至于再去買二手衣服穿，不至于再打三份工，不至于為有一張綠卡而焦頭爛額了。
　　他成全了她。卻辜負了當年的約定，出來時他們曾去北海的山下埋過一張紙條，那上面寫著：此愛綿綿無絕期。
　　如今那紙條怕是早就爛了吧？他以為自己會活不成，以為自己會崩潰，可是，當他平靜地度過了三個月之后，他知道，自己是棵韌草，堅強地活了下來。
　　之后，在留學生的聚會上，他看到了葉念青。
　　青青如一枝淡荷的葉念青，坐在角落里抽煙，頭發長到快齊腰了，直發，黑色。段非坐在她對面，好久，她笑著說，你沒看過女人？
　　他答，我再也沒看過黑發直發的女子。大多數女子，全染了黃色或棕色，而且，你眼神里，有一種清涼之感，我說不出的喜歡。
　　這是第一次，他這樣輕薄地說了喜歡，是啊，八年都可以化成云煙，為什么不說呢？為什么不呢？既然他真的這樣喜歡。
　　后來，他們就常常去看一些老電影，《魂斷藍橋》、《卡薩布蘭卡》……那些電影有的膠片有了劃痕，電影院里只有極少的人。他握著葉念青的手，好像穿越了時光一樣，那個時候，他心里會涌上淡淡的悲哀，說不出為什么，可是，葉念青一直很散淡。回了家，做他愛吃的肉丸，給他包餛飩，他想問她過去的一些事情，可是她說，知道太多，你會害怕的。
　　那時的葉念青，笑著，穿著蘇格蘭格子襯衣，白色的麻的褲子，倚在門前，段非遠遠地站著，遠遠地看著她，然后說，葉念青，我們結婚吧。
　　二婚禮定在五月。
　　段非已經把自己的故事全盤端給了葉念青，一絲不漏地端給了葉念青，問葉念青的故事，她總是那句，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只要你知道我愛你就行了。
　　去看婚紗時，葉念青篤定地只要綠色的婚紗。那是段非最不喜歡的顏色，在他的印象中，都穿白婚紗，誰會穿這么暗淡的顏色？他就追問，是不是，你從前的男友喜歡綠婚紗？葉念青沒有答他，兀自地試著。
　　他發現自己其實一點也不了解葉念青。
　　是的，不了解。
　　可他們在準備著婚禮了，請帖都發了下去。
　　葉念青還是很淡定，每天忙著為段非做飯吃，他喜歡吃葉念青做的飯，很講究，不厭其煩的精致。這一點，寶珠真比不了，和寶珠戀愛八年，他們一直在吃食堂或者吃餐館，極少動手做飯，做也是他做，寶珠說聞不了油煙味，是的，她只說不適合做煙火夫妻。
　　如今，他卻要和葉念青做煙火夫妻了。
　　可他卻覺得葉念青沒有煙火氣，即使做這樣好吃的菜，寶珠雖然不會做飯，可充滿了煙火氣，這種感覺很奇特，他說不出來是為什么，心中有一點點涼，那涼是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
　　還是覺得愛情是件沒有定數的事情。
　　即使葉念青在他的懷里，即使他們一直在溫存，可她看他，總是隔著什么。
　　是什么呢？他說不清。
　　他問葉念青，你愛我嗎？
　　葉念青就哧哧地笑著，聲音非常地涼，然后用手圍著他說，你都多大了，還問這樣的問題？
　　是啊，他都二十八了，還問這樣的問題。
　　還是結婚吧，帖子還有一張沒有送出去，當然是送給寶珠的。段非想，這婚禮，還是請她來吧。
　　三帖子沒有送出去，段非卻接到寶珠的律師打來的電話。
　　律師說，她出了事，手機里只有你的電話號碼，我們不知你是她什么人，但務必請你來一趟。
　　那時，離他結婚還有三天。
　　他揣了請帖去紐約，一進醫院，便看到寶珠縮在被子里，人顯得特別小，小到不足一米五似的，其實，她是一米六七的個子呢。
　　寶珠，他輕輕地叫了一聲。
　　寶珠緩緩地轉過頭來，然后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被人騙了，俄羅斯男人卷走她所有積蓄不算，還說她是爛貨，根本不想娶她。她自殺了，手腕上有嬰兒嘴唇一樣大的口子，自殺三次，一次比一次慘烈。
　　她沒有想到他能來。
　　他來了，握住她的手，她傻傻地笑著。笑著，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大夫說，她神志有時不清，我們考慮送她去精神病院。
　　段非忽然感覺徹底的疼痛，原來，愛過就會有慈悲，他嚷著，不不，不要送。
　　他守了她整整七天，講他們的初戀，講北京城里的紅磚與綠瓦，講他們曾經的纏綿，那清華園里枝枝蔓蔓的藤，那如膠似漆的八年……講到最后，他都感動了，仿佛回到青澀的少年時代，他們單純地愛著，除了愛，什么都沒有。
　　原來，他是這樣愛過的。
　　寶珠孩子一樣握著他的手，眼神里充滿了依賴。
　　那張請帖，段非沒有拿出來。
　　他的手機，一直寂寞著，葉念青是聰明的女子，半個電話沒有打來，七天過去，他成了逃跑的新郎，不是故意要逃掉，而是，他不能這時候離開。
　　他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
　　誰讓他愛過寶珠？誰讓他把她弄丟了啊？
　　一個月后，寶珠出院了，用手纏著他，眼睛里全是乞求：段非，你救救我。
　　段非把她抱在懷里，我們離開這里，回江南吧。
　　那是二十歲時他和她說過的話，我帶你回江南小鎮，從此，歲月靜好，我與你，是兩個漁夫，慢慢到老。
　　折騰了半生，居然還是這樣的結果。
　　臨走前，他對寶珠說，我回趟拉斯維加斯，把剩下的事情打點一下，然后，咱們回國。
　　其實，他是去和愛情說再見的。
　　四是在一個很粗獷的酒吧里見的面。
　　葉念青一如段非初見時的樣子，白襯衣，寬大到要把她包起來，依然抽著煙，眼神里是清涼的。
　　段非說，對不起。
　　葉念青笑笑，這是第二個男人和我說對不起。
　　第一次也是一個男人要來娶我，我做過風塵女子，只為供他上研究生，后來，他來了美國。一度，我們曾經談婚論嫁，婚紗訂了他喜歡的綠顏色，結果，做好了，沒有去取，他人就走了，來了美國。我一個只讀到高中的人，為了追他，為了問個究竟，最后也來了美國。
　　可到了美國我才發現，我已經不恨他了，不想問究竟了。
　　然后我遇到了你，你說你愛我。
　　我并不再相信愛情，愛情還不如柴米夫妻來得實在，我還是去愛了，愛了的結果還是涼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里是寧靜的，段非的心隱隱地疼著，他喜歡這個女子，從心底里喜歡。
　　是的，從他們看那些黑白片時，他就喜歡她了。
　　因為偷偷看她時，她總在掉眼淚，一滴兩滴地落著，他曾經為她親手擦過那些眼淚，然后放進嘴里，咸的，非常咸。
　　他以為她會哭，她卻一直抽著煙，問他東西收拾得怎么樣了？問他何時動身？她去機場送他們。
　　沒想到哭的是他，他哽咽著，說不出話，有種隱忍的傷悲，是的，多么傷悲，好多事情，居然是無可奈何的，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他是別人的，愛情也是別人的，從頭到尾，他這樣被動著。
　　你以后……
　　這個，葉念青淡淡笑著，還會遇到男人，或好或壞，當然，也許結婚，也許不結婚，日子總是會過下去的，你放心。
　　最后，他喝醉了，醉得厲害，抱著葉念青幾乎是放聲地哭了，葉念青拍著他的肩說，總會好起來的，總會的。
　　葉念青走了，背影頎長，分外孤單，他看了好久好久，才驚覺自己已經淚濕春衫透。
　　一個月后，他和寶珠離開紐約，一起回了北京。北京同學說，奇跡啊，居然這么多年還是你們倆？看，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忠貞就在這里！聽到這話的時候，寶珠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不動聲色，把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一下就嗆住了。
　　再一個月，他們回到江南小鎮，寶珠說，我以后就當村婦了。
　　段非笑了笑，沒有說話，把手里的雪里蕻放到房子上去曬，到冬天的時候，可以燉肉吃。
　　這，是葉念青曾經告訴過他的。
　　
　　編輯 / 尤 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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