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父親聞一多的婚姻和20世紀初的許多同齡人一樣,是由父母包辦的,但他和母親高真在婚前并不完全陌生。
聞家和高家本是親戚,可說是門當戶對。外祖父非常喜歡父親,在和聞家的交往中,早就看上了這個孩子的聰明才智,回家來總夸獎他,特別是夸他文章和字寫得好。由外祖母的一位表弟——父、母親的五舅做媒人,兩家定下了這門親事。那時父親才八九歲,母親比父親小四歲,他們還是天真的幼童,什么都不知道呢。
按照封建習俗,定了親的男女孩子在結婚以前是不能見面的。然而父親和母親卻有過一面之緣。這次見面給他們兩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親談起來,好像就在昨天似的:“那天,我正在九舅家的堂屋里,同幾個姐妹圍著桌子玩。忽然進來了一個男孩,舅媽一見,趕快過來拉著我就跑。那孩子就是你爸爸!在舊社會,女孩子過門以前是不讓和未婚夫見面的。我那時只有六、七歲大,哪里懂得這些?”
二
1922年,父親清華畢業出國前夕,接到了祖父的來信,要他寒假返鄉去完婚。
作為一個五四青年,一個激情滿懷、熱情浪漫的詩人,父親向往的是自由戀愛,憧憬的是那“最高、最真”的情感。對于父母給自己訂下的這門娃娃親,他一直不愿意去想,也沒有時間去想。他和母親之間畢竟是生疏的,他不能想象沒有愛情的結合,更何況是他正當詩情澎湃、躊躇滿志走向未來之時,這不啻是一條無形的鎖鏈啊!
父親痛苦地拒絕了祖父的要求!然而老人擔心兒子出洋后會變心,執意要在行前給他完婚。為了說服兒子,他讓當時同在清華讀書的侄子聞亦傳——父親的八哥來開導弟弟。在傳統教育下長大的父親,從小就是一個孝子,禁不住家人的苦口婆心,最后為了不傷父母的心,只得同意了。不過,他提出了三個條件:第一,不祭祖;第二,不行跪拜禮,不叩頭;第三,不鬧新房。
婚期訂下后,全家高高興興,開始了緊張的操辦,而父親卻為此痛苦不已,夜難成眠。
寒假前,他懷著沉重陰郁的心情回到了家鄉。
三
公歷1922年1月8日,陰歷臘月十一日,“可怕的日子”終于到了。這天從清晨起,聞家大院里張燈結彩,賀客盈門,父親卻一早就抱著書本跑到外面去了。
下午5點多,在一片歡快的鑼鼓聲和悠揚的細樂聲中,新娘的花轎到了。可誰也沒想到,此時的新郎,還坐在房里和他的書本親熱呢,家人急切的拍門聲才把他從書本中催喚出來!
坐在花轎里的新娘,這時自然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一切。這個剛滿十八歲的姑娘,面對未知的生活,不但緊張,更有些悲傷和惶恐。外祖母心疼女兒還小,本來是不愿意這么早就辦婚事的。她依依不舍地為女兒準備了六大箱嫁妝,知道孩子愛鬧嗓子,連清熱利咽的二冬膏都準備了十幾瓶。
在靜候命運之神的那一刻,新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的到來會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一池平靜的水,在聞家大院引起層層漣漪。
當新郎掀起轎簾,新娘邁出轎門時,池水開始漾動了——人們看到的不是一雙“纖美”的三寸金蓮,而是一雙天然足!在聞姓家族中,這還是第一個不纏足的女人!這在傳統勢力根深蒂固的農村,簡直成了一大新聞!母親后來曾對我不止一次地談起這件事,她笑道:“嬤嬤(父親的大嫂,即我們的大伯母,家鄉稱之為嬤嬤)她們后來告訴我,叔房里的人回去還笑我。有人問:‘幾大的腳?’她們撇撇嘴:‘小——腳!’隨著伸開食指和拇指,比作一只小腳模樣,指指食指,又指指胳膊肘,說:‘從這兒到這兒!’”母親說著,也比劃給我看,惹得我哈哈大笑,但受譏諷的人卻給這個家族帶來了新的氣息,開了新風俗的先河。
婚慶這一天,引起沖擊波的還有父親提出的那三個條件,尤其是不跪拜那一條。這在鄉間也是從未有過的。
母親是第一個受惠者,她從心里感到高興:“我腳凍了,痛得要命,就怕磕頭,一聽說不磕了,可把我解放了。”
四
不同尋常的婚禮結束了。新人被送進了洞房。雙親不由從心底感到寬慰,終于在兒子出國前給他把婚事辦了。但欣喜之余,又有些擔心,生怕強扭的瓜不甜。
夜里,祖母把大兒媳叫來,讓她悄悄去新房窗下聽聽,里面有沒有說話聲。嬤嬤輕輕來到窗前,只聽見房里面有說有笑,她心里也笑了。回來稟告給婆婆,婆婆心中的一塊石頭這才算落了地。
新郎新娘彼此間的感覺是良好的。他們還憶起了幼時的那一次見面。父親在母親耳邊問了那句:“你那時為什么事要跑走啊?”那一刻,他心中的愁云似乎已漸漸消散了。而這句輕柔的問語,一瞬間就像股細潤的蜜流,深深滲入了新娘不安的心田,給她留下了回味終生的甜美。
花燭之夜是溫暖親切的。蜜月生活是親切融洽的。新娘內心那份不安已漸漸消失。新郎呢,他顯然喜歡妻子的溫柔純樸、善良寬厚、賢惠和勤謹。
新婚期間,父親很少出門。整天坐在屋里看書、寫文章,但他也并未冷落新娘,抽空常和她在一起,教她讀唐詩。那時母親還像孩子一般天真,自然不會理解丈夫的以詩消愁的那份內心隱痛。不過對丈夫這種心靈上的關愛卻感受極深,它比一般的問寒問暖更令她感動。
父親從唐詩三百首中選出一些來講給她聽,教她吟誦,遇到生字時,還不厭其煩地教讀、講解。母親婚前學的主要是四書五經,唐詩雖學過一點,也都是古板地背誦,更從未有過像父親這樣真誠耐心的教師。她很快就進入了美妙的詩境,并常常樂而忘返。
蜜月里教詩,雖沒有這樣的風趣了,但他的興致仍很高。
當年學的唐詩,母親到晚年還能背誦。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住在地安門帽兒胡同時,文化生活隨著改革開放逐漸復蘇,我在胡同口的小書店里,排了半天的長龍隊,買回來一套新出的唐詩選,全家人都很高興。我曾要母親告訴我,其中哪些是父親當年教過她的,她隨口就吟出了一些詩句: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
“更深月夜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紗窗。”
……
(鄭濤艷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