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水一劫

　　明朝成化年間，黃河泛濫，沿河十三縣受淹，近百萬戶百姓無家可歸，四十萬頃良田顆粒無收。
　　西廠提督汪直奏請朝廷撥款賑災，憲宗皇帝朱見深從國庫下撥二十萬兩白銀，裝了二十五大箱，以工部侍郎莫成規為欽差，在錦衣衛副指揮使程中原的護送下，數十輛大車浩浩蕩蕩，前往黃河災區賑災撫民。
　　誰知車隊還沒走出保定，在經過千墳坡時，遭遇暗算，飲水中被人暗下迷藥。眾人昏昏欲倒時，一位黑衣蒙面人跳出來打劫，程中原強打精神上前動手，沒幾招就被對方刺了個透心涼，又被一腳踹入溪流，連尸體也找不到。等到眾人清醒過來，二十萬兩白銀早已無影無蹤。
　　憲宗皇帝龍顏大怒，將莫成規以下所有賑災人員，以及保定當地的大小官員，總共二百多人全部打入天牢，限令刑部必須在七天內破案，否則所有涉案人員全部斬首。
　　工部侍郎莫成規是西廠提督汪直的外甥。汪直雖然權傾天下，但見到皇上生了氣，也不敢再說什么，暗中派出大批廠役，要他們搶在刑部之前找回被盜的災銀。
　　李清豐是刑部最年輕的捕頭，凡是他經手的案子總能案情大白，人稱“神捕”，名動天下。劫案發生時他剛好有其他的案件纏身，直到三天后才趕到事發地點。
　　千墳坡上古樹參天，樹下新墳舊冢連綿起伏十幾里。那十幾輛大車還留在樹叢中，地上只有車隊來時留下的車痕。李清豐覺得奇怪，二十萬兩白銀不是小數目，這里水路不通，無論是車運馬載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可這里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任何痕跡。如果用人來扛的話，那起碼要好幾百人，除非是山上的山賊。可本地官府證實這里并沒有盜寇出沒，附近的百姓也沒有發現大批的可疑人員經過。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突然，夜霧中出現一條人影，步履輕盈，顯然身負武功。等到走近了，才看清是位年輕姑娘，手中提著個籃子。那姑娘來到一座墳前，從籃中拿出酒菜，放在地上，她半跪在墳前，對著墳墓說起話來。李清豐突然想笑了，這座墳墓連個墓碑也沒有，顯然是個無主的孤墳；再看那位姑娘既不點香燭，也不燒紙錢；而且上墳一般是在上午，哪有黃昏掃墓的?千墳坡上陰森恐怖，就是一般的大男人在白天也不太敢來，她一個姑娘家卻一個人在天黑時出現，而她的身后就有一座被毀的墳墓，露出了大半截棺木，她卻視而不見……
　　他等那位姑娘離開后，才輕輕地走到墳前，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轉身走到那座被毀壞的墳前，伸手在裸露的棺木板上敲了幾下，道：“鬼老兄，起床了，月亮已經升起啦。”話剛說完，“砰”的一聲，棺木蓋突然跳開，一個骷髏頭向著李清豐打來，到他面前時突然炸開，里面散出一大團煙霧。
　　有防備，閉住呼吸，縱身向旁一躍，落下時突然發現腳下的地面陷了下去，竟然是個陷阱。他這才真正的大吃一驚，用盡全力再次將身形拔起半丈多高，躍出陷阱。誰知就在這時，墳堆中飛出一塊飛蝗石，直奔他的胸前穴道。李清豐身在半空，已用盡全力，這時再也無法躲避，怪叫一聲，被打中穴道，從空中跌落下來，躺在地上不能動彈。
　　墓后走出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清麗脫俗。她對李清豐呵呵一笑，走到那具裸露的棺木前，道：“爹，李清豐中招了，您出來吧。”
　　棺木中有人“嘿嘿”一笑，爬出一位四五十歲的大漢，說道：“名動天下的神捕李清豐也有失算的時候!”
　　李清豐道：“我就知道你沒有死，錦衣衛副指揮使程中原大人，奸守自盜賑災銀二十萬兩，別人在四處找你時，誰也不會想到你竟然還留在作案現場，躲在墳墓里裝鬼，這主意真夠高明的！這位姑娘想必是令千金程靜之吧，名動京城的美女，聽說還是峨眉派掌門師太的高徒，真是久仰啊!”
　　程靜之笑著道：“能讓神捕大人久仰，小女子真是萬分榮幸。”程中原卻是默不出聲，算是默認了李清豐的話。他在賑災車隊的飲水中下蒙汗藥麻翻眾人后，程靜之蒙面扮作強盜出來打劫，程中原又假裝被殺，跌入溪流消失的無影無蹤。父女倆等眾人不醒人事后，劫走了二十萬兩賑災銀。他們知道劫案發生后，刑部必定會發出通緝令，在全國海捕，在刑部、東廠、西廠和錦衣衛中，程中原最怕的人就是神捕李清豐，同時也知道李清豐一定會到來。于是父女倆才設下了圈套。
　　程靜之道：“爹，這個地方實在不安全，除了刑部的捕快，還有東、西廠的奴才們一茬接一茬地來，我想汪直很快就會發現我們的秘密。”
　　程中原點了點頭，道：“我們不可能一下子拿走二十萬兩白銀，這樣吧，我們先拿走一些，以后要是沒有被人發現，再過來拿。”說完，抓起李清豐就走。
　　父女倆向北走了大約五六里路，在一排六、七座新墳前停了下來。李清豐又想笑了，他已經想到那些失竊的銀兩，一定是整箱整箱地埋在這些墳墓里，怪不得路上找不到銀兩被運走的痕跡。程中原把李清豐往地上一丟，從雜草中找出藏著的工具，掘開墳墓，露出了五、六口箱子。程靜之笑著道：“還好，一箱也沒有少……”
　　猛然聽到樹林中有人大喝：“動手!”成千上百件暗器，暴風驟雨一樣，從四面八方向他們飛來。程中原父女大叫一聲，同時飛身掠起。可暗器實在是太多了，兩人才掠出兩丈多遠，就被暗器打中穴道，跌落在雜草叢中。幸好那些人志在活捉他們父女，用的暗器是飛蝗石之類的鈍器。
　　月光中走出二三十個黑衣人，都是一樣的裝束。程中原冷笑著道：“你們全是西廠汪直的手下吧!我就知道他坐不住了!”一個黑衣人冷冷地道：“工部侍郎莫成規大人是我們廠公的外甥，他老人家能坐視不理嗎?”程中原道：“只怕沒那么簡單!”另一位黑衣人道：“不必和他說廢話，廠公吩咐了，要我們把箱子原封不動地拿回去……”
　　話未說完，樹林中突然又響起來了一聲：“動手!”成千上百件暗器就像亂鶯出巢，從四面八方打向西廠的爪牙們。這些暗器全是飛鏢、飛刀之類。慘叫聲中，西廠廠役紛紛倒地。只見樹林中又走出二、三十人，也全是一樣的裝束。程中原笑了起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還是東廠的人比較耐得住性子。”
　　那些人也不說話，轉身就要去掘墳墓，突然見程靜之在月光下的笑容里滿含譏誚，不由地遲疑起來。那幾口箱子上雖然還貼著大內的封條，上面的火漆封印也完好無損，但誰又能保證里面裝的一定是失銀呢，萬一出了差錯，那可是掉腦袋的事。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眼珠一轉，指著一口箱子叫了起來：“這個箱子的封條好像破損了，會不會是被這對賊父女動了手腳?”其實他是想找個借口才故意這么說。馬上就有人附和道：“開箱看個明白，不要上了這對賊父女的當。”撕開封條，打開箱子，忍不住驚叫起來，箱子里竟然全是河卵石。東廠的爪牙費盡心機，偷偷地跟在李清豐的身后，本想搶個現成的，沒想到只找到一箱亂石。他們再也顧不得什么，把另外幾口箱子全都打開來看，里面無一例外，全是石塊。
　　這一下，連李清豐也覺得很意外，想不通程中原父女會把銀兩藏在哪里。東廠的爪牙們臉色頓時就變了，對程中原父女惡狠狠地道：“快把銀子交出來，否則就讓你們嘗嘗東廠的一百零八種酷刑……”突然“哎喲”一聲，一頭栽倒。接著是一連串的“撲通”聲響，那二三十個東廠爪牙晃蕩幾下，一個接一個全倒了下去。
　　程靜之叫了起來：“李清豐，你還裝什么蒜啊，還不快來解開我們的穴道!”
　　李清豐一愣，隨即呵呵一笑，道：“我本來還在奇怪，峨眉派掌門師太的高徒，點穴功夫怎么會這么差勁，原來你是故意的!”一躍而起，拍開程中原父女的穴道，又說：“程大人，雖然你我僅僅是相識，彼此之間不太了解，但我知道你為人耿直，不是唯利是圖的人。這賑災銀被劫案的背后，一定還有什么秘密，敬請程大人告知。”
　　程靜之笑了起來，道：“你終于想到了啊。”
　　
　　這二十萬兩賑災銀的背后，確實藏一個巨大的陰謀。憲宗皇帝朱見深為了加強特務統治，在已設立錦衣衛和東廠的情況下，于成化十三年設立西緝事廠，也就是西廠，由大宦官汪直出任廠提督。汪直以西廠為據點，勾結一些朝官結黨營私，排除異己，陷害忠良，威驚天下，其權勢超過東廠，更遠遠凌駕于錦衣衛之上。東廠和錦衣衛本來就是面和心不和，同時都不甘心自己受到西廠的擠壓，三方之間明爭暗斗，互相設計陷害。
　　黃河水災后，汪直向皇上保薦自己的外甥工部侍郎莫成規為賑災欽差，錦衣衛副指揮使程中原為護衛。這么好的機會，東廠怎么會輕意放棄，必定會派出殺手守在半路伏擊，讓賑災銀到不了災民的手中，這樣既打擊了西廠和錦衣衛，又可以不聲不響地私吞下白銀二十萬兩，可以說是一箭三雕。但東廠能想到的，汪直同樣也會想到，在賑災銀還沒有出京城之前，他的手下就已經偷到大內國庫的封條，在莫成規的協助下，用二十五箱河卵石換下了這二十萬兩白銀，又在這些河卵石上下了“千日醉”迷藥，除非東廠不出手，否則就會惹火上身，到時汪直再反咬一口，讓東廠永遠抬不起頭。當然他也有兩手準備，萬一東廠沒有什么舉動，他就派出自己的手下，假扮成東廠的廠役，搶下這二十五箱河卵石，把莫成規假裝打死，讓他消失幾年，把責任推到程中原的身上，說他護衛不力。程中原雖然只是錦衣衛的副指揮使，但他為人正直，威信很高，一旦將他除去，就等于踢倒了半個錦衣衛。這樣一來，汪直不但可以打垮東廠和錦衣衛，而且輕輕松松就私吞下二十萬兩白銀，同樣是一石三鳥之計。等過了幾年，事態平息后，再讓莫成規出來，汪直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說不定還是奇功一件。
　　這個陰謀本來只有汪直和莫成規知道。莫成規一向小心謹慎，怕程中原發現其中的秘密，賑災車隊啟程后，每天和他同住同睡。莫成規卻沒有想到自己有說夢話的習慣，越是心頭緊張，夢話說的越厲害，才兩三天的時間，程中原就從他的夢話中知道了全部的秘密。
　　程中原平時就恨透了東、西廠的為所欲為，只是沒想到這些人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為了爭權奪利，竟然不顧百姓的死活。就偷偷地給女兒程靜之寫了封信，父女合謀，程中原在賑災車隊的飲水中下迷藥，程靜之扮賊搶劫。程中原笑著道：“我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劫下賑災銀。可說是‘背水一劫’吧!”
　　程靜之道：“你知道我們為什么還會留在這里嗎?因為我們在等你!”放眼天下，惟一能解決這事的，只有神捕李清豐。但程家父女知道東廠和西廠同樣也會盯住李清豐，就設計先將他擒獲，程靜之又故意點歪穴道，他們料定李清豐一定會心領神會，假裝中招；然后把隱藏在他身后的東、西廠爪牙揪出來。
　　程中原道：“黃河岸邊的災民急需要這些賑災銀。李捕頭，老夫就偷個懶，把這個燙手的山芋轉交給你，相信你一定會圓滿解決這件事。這官場上爾虞我詐，勾心斗角；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啊。我就趁這次裝死，從此棄官歸田，和女兒回老家享樂去了!”
　　程中原拉起程靜之的手就要離開，程靜之回過頭對李清豐輕笑嫣然，道：“我的老家就在江南錢塘江北岸的大尖山腳下。”
　　兩個月后，李清豐風塵仆仆地來到了錢塘江北岸的大尖山腳下，見這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世外桃源一樣。他一路打聽，敲開程中原家的門，開門的正是程靜之。一見到李清豐，她的臉頓時就紅了。程中原走出來笑道：“清豐你終于來了，我這個傻丫頭一天到晚伸長了脖子，站在門口向著村頭看，別人還以為她真的犯有傻病呢。”程靜之叫道：“爹你亂講，哪有一天到晚啊，每天最多也就兩三次。”李清豐卻早已哈哈大笑起來。程中原問他是怎樣解決那件事的?
　　李清豐告訴程家父女，這件事雖然看起來錯綜復雜，但解決起來并不難。他把那二十五箱河卵石，原封不動地送到工部侍郎莫成規的府上；又派人把那幾名中了“千日醉”迷香的東廠廠役，敲鑼打鼓地送去東廠衙門；再給錦衣衛指揮使朱大人寫了封信，告訴他劫案的真相，那朱大人聽說是程中原劫得賑災銀，驚得好半天合不攏嘴。這件事已經鬧的太大，三方都擔心自身利益受損，急于息事寧人，誰也沒有節外生枝。汪直悄悄地用他私吞下的二十萬兩真銀，換下那二十五箱河卵石，并上奏朝廷失銀已經找到。皇上赦免了莫成規等人的罪行，重新委派欽差前往賑災。李清豐最后道：“我一路暗中護送那些賑災銀到達黃河災區后，才回到這里的。”
　　“回到這里?”程靜之奇怪地道，“你曾來過這里嗎?”
　　李清豐呵呵一笑道：“人雖然沒來過，心卻早就已經來了，你感覺不到嗎?”
　　（責編/鄧亦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