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正陽門南的大柵欄,乃是商賈云集之地。街道兩側,匯聚著大大小小的幾百家店鋪。步云齋鞋店,就擠在這些店鋪中間。
步云齋鞋店的掌柜,姓郭名揚,今年已是五十開外,本是個笑面佛。但最近這些日子,他卻跟霜打了似的,整日里滿面愁容,不住地唉聲嘆氣。原來,他的寶貝兒子已有兩個月不吃不喝,早就瘦得皮包骨頭,只差著蓋張紙哭了。
這日一早,一個麻臉漢子進得店來,對郭掌柜說:“郭掌柜,我能治好你兒子的病。”
郭掌柜也是病急亂投醫,喊過了伙計陳三,讓他馬上雇輛洋車,帶著這位郎中到家里去給兒子診病。
不消一刻的工夫,就見兒子郭嗣斌興沖沖地跑過來,大聲喊著:“爹,爹……”
郭掌柜傻了,他一把抱住了兒子,激動地上下打量著他:“兒子,是你嗎?”
這時,郭嗣斌“撲通”一聲跪下說:“爹,求你救我!”
郭揚又搞不明白了,細問根由,郭嗣斌這才說出了心里話。原來,郭嗣斌看中了一位姓秦的小姐,但那位佳人卻要和別人成親了,郭嗣斌的一顆心就要碎了。有什么靈丹妙藥能救活一顆死去的心呀?
郭揚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兒啊,過了這么久,人家小姐怕也早嫁人了,你就不該再動那心思了?!?br/> 郭嗣斌緊緊地抓住父親的胳膊說:“爹,我剛聽彭師傅說了,秦小姐并沒出嫁。你快想想辦法,讓我見到她吧。”說著,他“嘭嘭嘭”連磕了三個響頭。郭揚看著兒子那痛苦不堪的樣子,點了點頭。
當晚,郭揚就在全聚德設宴酬謝彭先生。酒過三巡,郭揚從懷里掏出兩封銀子,塞進了彭先生的手里:“大恩不言謝,還請彭先生不要客氣。但請先生實言相告,你連他的面都沒見過,是怎么知道他得了相思病呢?”
彭先生笑了:“我哪里知道你兒子得了相思???我只知道我家小姐得了相思病?!?br/> 郭揚聞言,愣在了那里。
彭先生又喝了一杯酒,這才緩緩地說了原由。原來,他乃是秦府中的一名轎夫。那日他送秦小姐到步云齋定做婚鞋,眼見得郭嗣斌和秦小姐二人目光纏綿,回到府中,秦小姐也是終日悶悶不樂,后來竟病倒了。他實在看不過去,就想來給他們二人搭一個橋兒,讓他們見上一面,也了了這段情。
郭揚眼睛一亮,忙問:“給秦小姐下聘的是哪家?又怎么沒成親呢?”
彭先生告訴他,給秦小姐下聘的是福家。兩家原已說定上個月成親的,但成親前,西北邊地叛亂,皇上親點福智廣帶兵平叛,婚期只能后延了。
郭揚聽了這番話,反倒鎖緊了眉頭。那福家乃是名門,不知出過多少將軍,連皇上都高看他們一眼,秦小姐能被福家選中,畢竟也是門當戶對,他們這小小的鞋鋪掌柜,又怎么高攀得上?更何況,人家已有婚約在先,你這里橫插一杠子,那算什么?也未必插得進去呢。
彭先生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是一笑,湊近了他的耳朵說:“秦小姐乃是秦家的獨苗,秦大人視她為掌上明珠,只要她看中了少掌柜,堅持著不肯嫁到福家,秦大人未必不會考慮。”
郭揚問:“那秦老爺又是什么來頭?”
彭先生告訴他,秦家老爺曾考中榜眼,現在皇史編修,欽點的正三品文官。
郭揚點了點頭,重重地嘆了口氣說:“想那秦家老爺肯定是看不中我們這些商販的。為了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只有搭上我這張老臉了。還望先生多加照應,成與不成,全看天意了?!?br/> 彭先生點頭應了。
過得兩天,彭先生頹喪地來告訴郭揚,秦老爺對秦小姐加緊了看護,不準她出門了。她不能出門,郭少掌柜又進不去,兩人怎么見得到呢?
這天下午,郭揚正在鋪子里忙乎,傭人忽然趕來告訴他,少爺上吊自盡了。郭揚奔出門攔了輛洋車,一跨進院子,就見兒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房梁上吊著一根繩子。只見兒子臉色煞白,大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對父親喃喃地說:“等福將軍回來,秦小姐還是要嫁過去。那一天,我還是要死。早晚都是死,我何必還要受這份活罪呢?”
郭揚捏緊了兒子的手問:“誰說秦小姐不出門咱就看不到她了?”
嗣斌一聽這話,忽然坐了起來:“爹,我能見到她嗎?”
郭揚點了點頭:“你能見到她?!?br/> 這天夜里,郭揚把兒子叫到了房里,把門窗都鎖上了,這才來到床前。郭揚把床挪開,起開地上的一塊方磚,原來下面還有一個暗洞。他從暗洞中掏出一個包裹,慢慢地打開了,里面又是一層油紙包。他小心地打開油紙包,里面竟是一雙鞋子。他把那雙鞋子遞給嗣斌問:“你看看這鞋子可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嗣斌把那雙鞋子里里外外看了一個遍,也沒看到特別之處。
郭揚拿過鞋子,這才問兒子:“你可知道咱家這鋪子的名號為何叫做步云嗎?”
嗣斌迷惑地說:“我好像聽爹說過,那是取了平步青云之意?!?br/> 郭揚微微搖搖頭:“那只是面兒上的話。咱家的絕技,我本來是想過兩年再傳授給你。但現在事在眼前,那是等不得了。咱家的絕技,并非是做常人都會做的鞋子,而是會做步云鞋。這就是一雙步云鞋。來,你穿上試試。”
嗣斌接過那雙鞋子,穿在腳上。郭揚讓他穿著這雙鞋子去爬屋墻。嗣斌疑疑惑惑地來到墻邊,那墻平直如鏡,殊無著手著腳之地,又怎么上得去?
郭揚在旁邊說:“你只管往上走吧?!?br/> 嗣斌兩手貼到墻上,抬腿上去,那雙看似無奇的鞋子一沾上墻,竟似生了根一般。嗣斌腳上用力,竟站到了墻上。如此三爬兩爬,竟爬到了房頂。
他驚喜異常,慢慢地退下來:“爹,咱家還有這好東西呢?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呀?”
郭揚知道兒子無心聽他傳授這步云鞋的技藝,只好一揮手,讓他先去了。嗣斌出了父親房間,馬上就明白了父親的用意,那是讓他盡快去與秦小姐相會啊。他馬上找到彭先生,讓他跟秦小姐定下十五的晚上兩人相會。
十五那天,嗣斌不等天黑就出了門,第二天天蒙蒙亮,嗣斌這才回來。郭揚把他拉進房里,厲聲問他:“怎么現在才回來?”
嗣斌低著頭,膽怯地說:“秦小姐不讓我走。我……”
郭揚抬手給了他一巴掌,低聲吼著:“你們的事八字還沒一撇,你卻先做下這等事,那不是害了人家小姐嗎?”
嗣斌“咕咚”一聲跪倒在地,紅著眼睛說:“爹,求你成全了我們吧。我聽秦小姐說了,福將軍帶著隊伍深入大漠,已經二十幾天沒有消息了。如果他戰死疆場,皇上就會給秦小姐封號,她就要當一輩子活寡婦了。趁著他還沒有消息,你趕快去求秦老爺,讓他去退婚吧。”
郭揚狠狠地跺著腳:“我能跟人家說上話嗎?”
嗣斌告訴他,秦小姐為了不當活寡婦,也決定鋌而走險,這才刻意把他留在府里,就是想讓生米煮成熟飯。她今天就找秦老爺,說明二人早就有了私情,現在已經懷上了嗣斌的孩子,把秦老爺逼到絕路上。郭揚再一找他提親,正好給了他一個臺階,他不得不下了。
郭揚無奈地嘆了口氣說:“我這張老臉,算是讓你們丟盡啦。我想辦法吧,盡快找秦老爺說親?!?br/> 郭揚到街上置辦了提親的四色彩禮,又尋了媒婆張,正跟她交代著該怎么說,卻見陳三急切地跑進來,說有位先生非要見他。他正要出門去接,卻見一個清瘦的中年人怒氣沖沖地推門進來,一屁股坐到太師椅上卻不說話。
郭揚看他氣質不同一般,忙著賠上了笑臉,雙手抱拳作了一揖:“先生……”
那人面沉似水,冷冷地問:“你就是郭掌柜?”
“正是在下。”
“我要跟你單獨談談。”
郭揚不敢怠慢,忙著把家人全都轟出去。房門剛一關上,那人忽然跳起來,氣急敗壞地罵著:“糊涂,你好糊涂呀!”
郭揚聽明白了,這人正是秦老爺。秦老爺嘆了口氣,責備他:“你可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嗎?”
郭揚迷惑地搖了搖頭。秦老爺這才慢慢地說開了。
福將軍帶著隊伍追擊叛匪,已經快有一個月沒有消息了。據他所知,那些叛匪全是當地的部族,他們不滿朝廷的統治,這才揭竿而起,對當地的地形十分熟悉,牽著福將軍的隊伍繞迷魂陣,想把福將軍的隊伍拖垮。福將軍小小少年,卻也能征慣戰,深入敵人腹地,靠的全是他和將士們的血氣。他相信福將軍和那些將士還都活著,正憑借著他們的血性和叛匪周旋。如若此刻讓福將軍知道他深愛的女人跟了別人,心智混亂,后果難料。現今朝廷已危如累卵,如果西北戰敗,各地一起兵,百姓們就要遭罪啦。
郭揚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個嘴巴:“我好糊涂呀!”
那天晚上,郭揚又睡不著了,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忽然,他聽到急切的敲門聲。
片刻之后,陳三跑來說:“掌柜的,快起來吧,出大事兒啦!”他忙著披衣起床,陳三接著說,“秦家派人來報信,說少掌柜的不知到他家去干啥,從墻上掉下來了。”
郭揚趕到秦家時,見嗣斌仰躺在地上,早已摔得骨斷筋折,命若游絲。他睜著一雙眼睛,不甘心地望著院墻。郭揚也往院墻上看去,果然發現院墻上結著一層冰。那一天,郭揚曾經悄悄地告訴了秦老爺,要想不讓嗣斌找秦小姐,惟一的辦法就是往院墻上潑水?,F在天冷,很快就能結冰,這也是破解步云鞋的惟一法門……
郭揚的淚水不停地流著,他走到嗣斌的身邊,湊近了他的耳朵小聲說:“嗣斌,回家了,咱們回家了啊……”
嗣斌的命保住了,但從此卻成了癱子,說話也不利落。但郭揚對這個傻兒子卻是異常喜愛,經常帶著他到天橋上去看雜耍。嗣斌一看到漂亮的姑娘上場,眼睛里就放出一陣光來,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那個時候,郭揚的心就如刀絞一般。
嗣斌不會做鞋子了,步云齋那做步云鞋的絕技,也徹底地失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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