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城紫陽街有家百年老藥店,名叫“延生堂”,始創于清嘉慶初年,到光緒年間,年過半百的延生堂主人馮先生得了個兒子,馮先生便把這老來子視為珍寶,取名繼生。誰知這馮繼生卻自小不喜讀書,專門喜歡到野外捉蟋蟀,不肯到店堂學生意。馮先生百般管教無用,只好由他去了。馮繼生三十六歲那年,馮先生撒手西去。
馮繼生這時應該學做生意了,哪里想到,他只把店鋪交給管家白先生料理,自個兒帶了一個小伙計坤兒,每天到郊外捉蟋蟀,有好的蟋蟀捉到,悉心調養,與人相斗,只三五年時間,延生堂家產已輸掉了十之七八。
民國二十六年,也就是日寇入侵的那年,馮繼生因手頭缺錢,拆了一間廂房,賣給一個南貨店的老板,誰知這廂房一拆,竟在地板下發現了一只瓷盆。馮繼生一見不由得雙眼放光,原來它竟是一只蟋蟀斗盆。
有內行人看出,這斗盆竟出自北宋越窯,原為宮廷御用之物,四沿有菊花點綴,盆底有“秘色瓷”字樣,才知這斗盆是價值連城的海內孤品。
馮繼生得到這么一件寶物后,竟好事成雙,這天他帶坤兒在古運河畔呂家大墳的墓碑下竟又逮住了一匹奇異的蟋蟀。見馮繼生欣喜若狂的樣子,坤兒道:“東家,這蟋蟀灰不溜秋的,和別的沒什么兩樣!”
馮繼生小心翼翼地把蟋蟀放進一個玉石蟋蟀罐,道:“如果我沒有看走眼,這是有名的‘霹靂火’,百年難遇的靈蟲呢!不過,好蟲并不是生來就好斗的,還要靠飼養調教,才能使它強筋壯脈,無敵于天下。只要調教得當,十五天后,這蟋蟀就會變得渾身火赤!”
馮繼生一心撲在飼養這匹蟋蟀上:用何首烏、長白山參等中藥浸泡的水為它沐浴,以螃蟹的螯肉喂食。果然,半個月后,這匹蟋蟀變得渾身火赤,鳴叫如雷,鳴聲一響,旁邊的蟋蟀便噤若寒蟬,不敢做聲。
這天,馮繼生剛用河蟹的螯肉喂了“霹靂火”,坤兒進來道:“老板,門外有兩個上海客人找你。”馮繼生知道,上海灘來人,無非是來找他斗蟲,便笑道:“正好,讓霹靂火開開牙吧!”
果然,那兩個上海人隨身帶來了兩匹蟋蟀。馮繼生按規矩請來禾城蟲界的元老當裁判,講定賭資,雙方就展開了決斗。
先放入斗盆的是一匹渾身金黃的蟋蟀,這匹蟋蟀曾在上海灘蟲界接連力挫四雄,被譽為“金甲力士”。金甲力士頭大腿粗,相貌堂堂,一落斗盆,就雙翅一抖,趾高氣揚地鳴叫了三聲。可憐它沒有想到,正是這三聲傲慢的叫聲,激怒了霹靂火,只見霹靂火一聲吼叫,竟使金甲力士發了呆,沒容它反應過來,霹靂火已猛虎般撲上,張開兩枚雪白的牙齒,狠狠地咬住了敵手的頭顱。金甲力士失了先機,雖拼命掙扎,無奈主動權盡失,不一會就被咬碎頭顱,死于非命。那位上海客人見狀嘆了口氣,叫聲可惜,便背過身去。
另一位上海客人嘿嘿一笑,亮出他的蟋蟀時,馮繼生吃了一驚,只見那匹蟋蟀身材細長,通體雪白,而那兩枚牙齒竟然是烏黑的。那便是享譽蟲界的“雪中烏刃”。雪中烏刃雖然長相丑陋怪異,戰法刁鉆古怪,往往出其不意,使一些上品之蟲喪命在它的一對黑齒——烏刃之下。馮繼生知道這雪中烏刃極是稀少,也不知他是從什么地方弄來的。
好一場激烈的慘斗:霹靂火挾擊敗金甲力士的余勇,猛攻雪中烏刃。雪中烏刃卻避讓不戰,先是繞盆底而退,流星般轉過了七八圈,卻又猛然回頭,張開兩枚黑齒,迎擊霹靂火。霹靂火雖在猛追,但忽然間倏然而止,然后幾個翻滾,往后退去。極度興奮的雪中烏刃趁機猛追,直把觀戰的馮繼生等人看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忽然,激烈翻滾的霹靂火猛地停止翻滾,定在那兒,雪中烏刃收身不住,直撲過去,從霹靂火身上掠過,一頭撞到了前面。只見霹靂火昂起兩根觸須,“唧——”一聲長嘯,再看那雪中烏刃,竟抽搐了一會,不動了。原來,它從霹靂火身上掠過時,霹靂火的利齒已借助雪中烏刃的飛掠慣力,趁勢劃破了它的肚子。
從此,霹靂火威名大震,再也沒人敢來向它挑戰了。蟲界的玩家們似乎都明白這個道理——挑戰霹靂火,無疑是自己掐死自己的“戰將”。沒有對手,馮繼生反而焦躁不安,他知道,天一轉冷,無論多么勇猛的蟋蟀的生命都將自行消失。那匹霹靂火也仿佛知道自己的命運,成天在罐中發出凝重的咆哮。
挑戰者終于來了。但來的不是一般人物,他是日軍駐禾城的頭目——松下次郎大佐。這松下次郎為人兇殘,在攻打禾城的激戰中,他親自帶了一個騎兵中隊,首先破城,在守城國軍的陣地上左沖右突,不知殺死了多少中國人。想不到,這個雙手沾滿了中國人鮮血、兇惡殘忍的鬼子軍官,竟也有斗蟲的愛好。
其實,松下次郎并不是來斗蟲的,他來的目的,是向馮繼生購買那只北宋越窯“秘色瓷”斗盆。明白松下次郎的來意,馮繼生笑了:“松下先生,‘秘色瓷’是不賣的,無論你出多少大洋!”
松下次郎用生硬的中國話問道:“你的,要怎么樣,才能把斗盆給我?”
馮繼生道:“有一種方法很簡單,你帶人帶槍到我家里來搶,我若不肯讓你搶去,你就殺了我!”
松下次郎笑了,他搖了搖頭,“我的,不搶,也不殺!請問還有什么方法?”
馮繼生冷冷地道:“斗蟲!”
松下次郎不解地問:“斗蟲?”
“對,如果松下先生能斗得過我的霹靂火……”
“好!”松下次郎站起身,“如果我贏了,那只斗盆就歸我!”
“如果松下先生輸了呢?”
松下次郎想了想,道:“如果我輸了,以五萬大洋為注!”
馮繼生又冷冷一笑:“我原來賭蟲都以現大洋為注,但這次我的賭注是一個斗盆,你就不必用現大洋了。就按我們中國小伢兒的斗法,以生死一賭……”
未待馮繼生說完,松下次郎大叫道:“一言為定!但我眼下沒有上品,三天后,才能和你決斗!”
松下次郎為什么這樣有把握斗蟋蟀能贏呢?原來,他的哥哥松下太郎也是個斗蟲高手,前幾天,松下太朗在一個海島上捕捉到一匹奇異的蟋蟀,在上海灘力挫群蟲,從無敗績。松下次郎當即坐軍車趕到上海,向哥哥借來那匹蟋蟀。
三天后,延生堂里,馮繼生已請來了禾城的斗蟲裁判權威:周先生和吳先生。決斗前,裁判照例要驗看雙方蟋蟀的正身。馮繼生的霹靂火自不必細看,他們要弄明白松下這小日本到底請來了何方大神,竟敢與天下無敵的“霹靂火”作性命相搏。當松下次郎掀開那個銀色瓷罐,周先生用放大鏡一看,不由發了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使他的臉上顯出一種憤慨的神色來。這時,吳先生也看出來了:松下次郎帶來的那匹蟋蟀,身上極是華麗,頭上還戴了一個黃色的“金冠”,身壯齒大,特別是那兩條大腿,隱隱約約還有幾絲章紋花斑。
“繡花枕頭!”吳先生脫口而出。繡花枕頭是蟋蟀的一種,俗話說,“繡花枕頭一包草”,那蟲兒雖然看起來威風凜凜,但卻是上不得斗場的。像這些蟲兒一般最多只能列為中品。而今天松下次郎這東洋小鬼子竟然拿這么一匹蟲兒來和大名鼎鼎的霹靂火決斗,豈不是存心羞辱馮繼生!
見松下次郎在一旁冷笑,馮繼生提醒兩位裁判說:“兩位看仔細了,這匹蟋蟀不會這么簡單。”
三人又仔細觀看,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這匹蟋蟀雖和“繡花枕頭”相似,但絕非繡花枕頭,而是一匹少見的異蟲:“綿里藏針。”這綿里藏針外貌酷似繡花枕頭,卻英勇好斗,它的尾部,和黃蜂一樣,還有一根尾蜇。馮繼生不由后背沁出了汗。他知道,霹靂火真正的勁敵到了,這一場決斗,確是一場生死之斗。見周、吳二人神色不佳,馮繼生笑道:“兩位一定知道,人的情緒和蟋蟀的斗志相關呢,時間到了,開始吧!”
周先生把霹靂火放進斗盆的柵欄一邊。霹靂火仿佛知道自己要遇到一位勁敵,將面臨一場生死惡戰。它落到斗盆中,竟不動不鳴,只是那額頭上的兩根觸須,微微拂動了幾下。吳先生也把綿里藏針放進了柵欄的另一邊。見決斗的雙方主人都微微點頭表示可以開始,周先生迅速抽去了隔斷雙方的柵欄。
柵欄一除,霹靂火和綿里藏針同時發現了敵方。霹靂火頓時精神大振,“唧——”地長嘯一聲,沿著盆底疾馳起來,流星般轉了三圈,又倏然而止,靜靜地雄視對手。
綿里藏針確實性如其名,它一直不動聲色,只是陰森森地盯著對手,終于,雙方慢慢靠近,各自伸出自己的觸須,向對方探去。四根觸須一觸即退。猛然,霹靂火長嘯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敵手撲去。但綿里藏針卻機靈地一閃,避開去。霹靂火連撲三次,都被避開。顯然,綿里藏針是想消耗對手的力氣,再尋機施于殺手。
果然,霹靂火被對手的陰險激怒了,它又長嘯一聲,一縱而起,居高臨下,向敵手壓下。就在這一剎那間,綿里藏針的身軀猛地一翻,尾部那根鋒利的鋼針露了出來,迎向霹靂火。馮繼生不由大驚,如果雙方一觸,那鋼針必定會刺穿霹靂火的身軀。但幾乎是同時,只見霹靂火一雙翅膀一振,竟沒有下擊,而是斜飛了開去。
除了松下次郎,其余的人都舒了一口氣。霹靂火屢戰無功,果斷地改變了戰術,棄其剛猛的攻勢,使出纏綿的戰法。短兵相接,四齒相交,好似兩頭暴怒的斗牛在斗角。霹靂火利用自身力大的優勢,用力一掀,綿里藏針懸空翻出,背脊著地,霹靂火趁勢撲上,張嘴咬住了綿里藏針的頸部,但就在這一剎那間,綿里藏針的鋼針也同時刺進了霹靂火的腹部。兩只蟋蟀一陣翻滾,就好似戰場上兩個人相擁著進行殊死的肉搏戰。
足足三分鐘后,翻滾漸漸緩慢下來,只見斗盆里一副慘不忍睹的場景:斷腿斷須斷翅膀,還有一枚牙齒零亂地散落著。這些都是綿里藏針的肢體。這時的綿里藏針躺在盆底一隅,軀體上的一些殘肢微微顫抖著。霹靂火威風凜凜地站著,雖然,它青色的內臟和血液掛在腹部,但還是雙翅一振,仰天長嘯。
松下次郎仿佛被這場慘烈的決斗驚呆了,好半天才清醒過來,沮喪地朝著馮繼生一鞠躬:“馮先生,你的,勝利了!”
馮n8wDAMbi0Bajdb6wnsPc0Q==繼生舒出一口氣來。這時,周先生把那只半死不活的綿里藏針從斗盆里取出,放回到松下次郎那只銀色罐中。馮繼生望著渾身顫抖的綿里藏針,冷冷地道:“松下先生,請你遵守自己的諾言!”
松下次郎似乎沒有聽清馮繼生的話,他接過那只銀色蟋蟀罐,一個轉身,“蹬蹬蹬”離開了延生堂。
傍晚,天色陰沉了下來,馮繼生把略顯僵硬的霹靂火放進那只“秘色瓷”,親自動手在后花園挖了一個深坑,葬下了霹靂火。然后,他對管家白先生關照了幾句,趁著夜色離開了家。
馮繼生知道,他的霹靂火斗死了綿里藏針,就像是中國人打敗了小日本,松下次郎是不會放過他的。然而,生死之賭的諾言必須兌現,你松下次郎悔約,我來替你執行……
大半個月后的一個深夜,就在禾城人把生死賭約的事漸漸淡忘的時候,日本兵營里突然火光沖天,死傷了上百個官兵。黎明時分,就在日本軍隊整理現場時,有人看見松下次郎的尸體旁擺著一只紫砂的斗盆,打開蓋子,里面放著一塊絹絲,上面用鮮血寫著四個字——生死一賭。
(責編/章慧敏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