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新疆阿爾泰地區生活了五六年。阿爾泰地處北疆,幅員極為遼闊,汽車在茫茫荒野行駛一兩天也難見人影,更別說遇到村落了,倒是經常碰到三五只或一群大尾巴黃狼,沖著遠去的汽車嗥叫幾聲,使廣袤的原野更顯空曠和寂寥。
那時候,阿爾泰的狼很多,但是在新疆生活久了的人并不懼怕,他們對付惡狼都有獨特的方法,比如夜行者偶遇狼的突襲,他會趁其不備,抓住兩肩搭著的狼的前腿猛地向前一摔,那狼不被摔死,也會被摔暈的。倒是一種黑褐色大螞蟻讓人心驚膽顫的。我那時年紀小,見到大人們談“蟻”色變的樣子,就想:再大的螞蟻也就是那么一個黑點兒,任怎么也不會兇惡到黃狼的地步呀!
這種螞蟻的個頭遠比一般螞蟻大,黑褐色的頭頂油亮亮的,兩支觸角異常靈敏,六條腿粗壯發達,行動十分迅捷。更厲害的是它那兩顆黑糊糊的大牙,不時分泌出濃濃的黑褐色汁液,攻擊性特強。我是在進疆第三年遭遇上龐大的蟻群的,那次經歷可謂驚心動魄,至今回想起來仍心有余悸。
我父親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十師,那時每個連隊自然形成了一個小集體,有醫療所、學校、郵局等,家屬和孩子都生活在一起,而每個連隊之間相距大都在一二百公里。
我們那地方是哈薩克人的居住地,漢族人和哈族群眾和睦相處,特別是孩子們的關系更融洽,常常一起騎馬、狩獵、放牧。事情就發生在那天我和根寶兩個漢族的孩子,約了烏蘭、其格爾兩個哈族的孩子去頂山牧場放羊、打苜蓿。
正是初夏時節,天空瓦藍瓦藍的,偶爾漂浮著幾朵白云,視野極為開闊。頂山牧場比其他牧場的草料要好得多,那里的苜蓿茂密而鮮美,可就是離連部太遙遠。但這阻撓不了我們的好心情,趕著羊群說說笑笑往前奔。
等我們趕到牧場,已近中午了。頂山牧場靠近一個叫烏爾其哈的水庫,阿爾泰境內湖泊眾多,烏爾其哈在哈族語言中是“藍色的湖泊”的意思。那里生長的魚不僅種類繁多,而且個頭奇大,味道鮮美,特別是水庫里生長的鯽魚每尾大都在一二公斤以上,我們用自備的魚鉤掛上紅蚯蚓,不大會兒,每人就釣上來七八條。
我們在頂山腳下一片空地上,支起地鍋準備做中飯。干糧五花八門,有馕、包爾沙克、油餅,還有奶疙瘩、奶皮、奶豆腐。正在我們殺魚的時候,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可能是鯽魚濃重的腥味引來了黑壓壓的蟻群。
蟻群好像是從頂山方向而來,夏日的和風里驟然間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騷臭味兒。我和根寶根本沒有意識到什么蟻群來了,但其格爾是最早覺察到遭遇蟻群的。其格爾的眼睛大而黑亮,個頭卻矮小,可他身體強壯,在同齡孩子中是個摔跤好手。只聽他一聲驚呼:“有蟻群,頂山上的大螞蟻!”
烏蘭和其格爾急速地去趕羊,我和根寶這時還懵懵懂懂的。烏蘭急了,喊道:“你們兩個,傻蛋,快趕羊,走啊!”這一嗓子,才把我倆從愣怔中驚醒,趕緊攏了羊,往連部方向趕。
蟻群出現了,密麻麻、黑壓壓,綿延有里把路之遙。它們很不規則地鋪展開來,面積大約幾十畝,那陣勢看著讓人心里麻乍乍的。當它們涌到我們做飯的地方后,速度放慢了,最前面的一群螞蟻過后,我們看到原來擺開的那些馕和油餅、奶疙瘩等的食物早沒了蹤影,那一大堆鮮活的鯽魚眨眼工夫成了一只只魚骨架。“媽呀,黑螞蟻這么厲害!”根寶年齡最小,嚇得說話都變了腔調,“烏蘭姐姐,俺怕……”
蟻群緊緊跟住我們不放,我們跑多快,它們也跟多快,始終和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可能是我們的羊群散發出的羊膻味吸引了它們吧。根寶的羊群里有兩只小羊和一只瘸腿老羊跑得慢,漸漸落在了最后。這給了蟻群一個可乘之機,剎那間,一團團黑螞蟻快速地擁上來,把三只羊一只只裹挾住,根寶哭喊著要去救他的羊,烏蘭死死拽住他,罵道:“不要命啦?”這時,身后傳來三只羊“咩咩”的慘叫聲,夾雜著黑蟻們毛骨悚然的“咯嚓咯嚓”聲,讓人的心里極度恐慌。我們跑很遠了,才敢回頭看,那三只羊成了三副骨架癱在那兒,好像連皮毛都不見了。
前方就是三道崗子,那是個荊棘叢生的矮土崗,不知是誰家還堆積了秋天里削下來的干硬的沙棗枝兒。烏蘭和其格爾不約而同想到了放火,想用野火來阻止蟻群的追擊。
牧羊人外出都要帶上一盒火柴、一小瓶汽油,目的是用來放火嚇跑窮兇極惡的黃狼。這下派上了用場,我們四個把汽油一股腦兒澆在干枝、荒草叢中,然后點燃了火。火借風勢迅速蔓延開來,借著這個時機,我們猛趕羊群,向連部方向瘋跑……
可是,火不但沒有退去蟻群,反而激怒了它們,更多更密集的黑螞蟻沖出了火場。根寶哪見過這陣勢,嚇得尿了褲子,渾身上下篩糠似的,半天挪不了幾步,其格爾罵他“熊包”,連扯帶架往前跑。
這當兒,十五歲的烏蘭甩了甩她那根已經散亂的大辮子,堅定地說:“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我們的羊不能要了,丟給黑蟻群,一來暫時阻擋它們的追擊,二來我們甩掉包袱,快快逃命……”
七八十只羊啊,一團團白云似的。這一大群羊大概也意識到了厄運即將來臨,“咩——咩——咩——”一片哀憐的叫聲振蕩在我們的耳畔。我們的心兒一陣陣揪緊,已經忘記了饑餓和疲憊,僅有的就是對命運的祈禱。
七八十只羊的犧牲換來了寶貴的時間,我們終于跑到了浪清河邊。過了這條小河,距離連部也就是我們的家呀,僅有三四里地了,可是蟻群還會追擊么?還會沖擊我們的家園么?如果是這樣,那么巨大的災難就不僅僅是我們四個孩子了。
我們懷著更大的恐怖,驚恐地過了那座小橋。回轉頭一看,媽呀,黑壓壓的蟻群仍在遠方慢慢蠕動。天啊,那么大群的羊兒,都沒能阻止黑蟻群浩浩蕩蕩地追擊,這條寬不足50米、淺淺的小河又能阻擋它們什么呀?這樣想著,我的脊梁骨直冒涼氣,小腿也開始抽筋……
也許是命不該絕,橋頭不遠處有一個連隊廢棄不用的老營房。房子前面的場地上不知是誰拴了兩匹棗紅馬。騎馬射箭是烏蘭和其格爾的拿手活兒,烏蘭解了韁繩牽過來一匹,啞著嗓子喊:“都上馬,趕緊回連部報信、求援!”
我還沒有學會騎馬,小腿肚子又抽筋,爬了幾爬也沒有爬上馬去。烏蘭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把將我提上了馬,她縱身一躍也上了馬。那邊,其格爾和根寶騎上另一匹馬,緊跟其后。
我貼緊烏蘭姐姐濕漉漉的后背,不一會兒竟昏迷過去了……
后來的事情,我是在連隊衛生所里聽說到的——
原來,蟻群中的一部分從小橋上翻卷而過,一部分張開翅膀飛越小河,還有一部分直接下河一層層一團團地架起了“蟻橋”,瘋狂地向連部襲來。全連200多號人全部投入了戰斗,大家動用了火焰噴射器、燃燒彈和霰彈等武器擊毀了它們,這場人蟻之戰進行了有七八個小時,直到夜里十點多鐘才全殲了這群頑敵——黑蟻群。
第二天早晨,烏蘭姐姐領著我們來到連隊的西邊,在我們眼里,空曠的草場黑黢黢一片,有幾處牧草還在冒著縷縷黑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股濃烈的焦糊味兒,聞起來很不舒服。
這場驚心動魄的戰斗也給我們連隊帶來了巨大的損失,牧場被毀,上千畝甜菜、油葵基本絕產,更可怕的是,那密麻麻、黑壓壓的黑螞蟻如同一個恐怖的陰影,很多年以來一直籠罩在我們這些孩子的心里……
(責編/章慧敏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