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山口的匝 道工地上,我掌管著一百多號人馬。雖然地處偏僻,環境條件很差,但工人們都很棒,施工情況也非常樂觀。不過盡管如此,我還是堅持每天加班加點地搶進度。沒辦法,我是個老板,我得追求時間和效益——按照發包方的合同,完成主體工程每提前一天,就是幾萬元的獎金哪。
這天傍晚,我在工地上例行巡查,發現忙碌的施工人員中夾著一個陌生人。這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正在賣力地搬著一大堆預制模板。他黑黑的臉上爬滿汗漬,盡管穿著施工服,戴著一只破舊的安全帽,但從他笨拙的動作上看,顯然不是干這一行的。我當即過去上下打量他問:“你是哪兒的?”
漢子抬頭望了我一眼,大概是從衣著上看出了我的身份,有些怯生地站起身來,雙手比劃著,又朝遠處的山溝指指:“啊,呃呃……呃……”
竟然是個啞巴!
旁邊有人告訴說,這啞巴是附近山村的,呆在工地上已經有好幾天了,還以為他是新招來的臨時工呢,開始搬這扛那地盡添亂子幫倒忙,后來也許是摸著了些門道,這兩天才漸漸能替上點兒手腳了。
啞巴漢的耳朵能聽得見,“呃呃”地打著手勢,現出了一副卑微的笑容,見我掏出香煙,又討好地摸出一個打火機要替我點火。
我這里的工人都是經勞動部門簽了正規合同的,工地上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我冷冷地朝他揮了揮手,“對不起,我們這兒不需要臨時工!”說完,我連頭也沒回就走了。
豈料第二天,當我在工地上轉悠時,竟發現那啞巴漢依然出現在工地上,正賣力地扛著一扎鋼筋。我沒好氣地攔上前讓他停下來:“我說你可聽清楚了?你在這兒干了也是白干,我是不會給你工錢的!”誰知啞巴漢一聽,竟然如獲大赦似的笑著又是點頭又是搖手,表示他不要工錢。
這下,我反倒沒轍了。一個老實巴交的啞巴,他不要工錢,或許是因為沒見過世面來湊幾天熱鬧的,又沒惹什么麻煩,硬要趕他走的話,說起來也沒太大的道理,干脆由他去吧。
到了月底發工資的日子,工人們的工資一個個發完了,有人悄悄對我說,其實那個啞巴,這大半個月在工地上,頂了不少活兒哩,光他從廢堆里撿出來上交的回料,就值幾千元的……我大手一揮,讓會計給了他200元錢,并再次告訴他說,你和我的工程隊沒有任何關系,讓他以后別來了。
夜晚,我正在工地宿舍里看圖紙,門忽然被推開了,竟然是那個啞巴漢。我感到詫異,問:“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
啞巴漢討好地笑著,從懷里掏出一包東西,上前輕輕放到了我的辦公桌上。我打開一看,竟是一條價值200元的玉溪香煙。真看不出,這個啞巴為了能賴在我這兒做工,竟然動起了“放長線釣大魚”的歪腦筋。可是,我有過刻骨銘心的教訓,幾年前就因為輕易使用當地的臨時工,人家鉆空子將自己原有的病患糾纏成工傷事故,最后讓我付出了十多萬元的代價。想到此,我一拍桌子:“拿走,把東西拿走!不然,我就給你摔到門外去!”見我神情嚇人,啞巴漢滿臉驚惶地拿起香煙訕訕地走了。
幾天后的一個半夜里,工地九號作業面附近忽然嘈嚷起來,像出了什么事情。我趕忙過去,只見幾個工人正在追打著一個渾身是泥的漢子,是那個啞巴。旁邊幾個工人,則說出了事情的原由。
昨晚,這啞巴漢在九號作業面上幫著干了一會活兒,忽然拿出一條玉溪香煙拆開,挨個兒散發給工人們,并比劃著說是自己請客。工人們抽了他的煙,卻不知道他葫蘆里要賣什么藥。啞巴漢指了指山坳里自己家的村子,做了個喝酒的動作,又做了個拉二胡的動作,比劃了半天,這才讓人明白了個大概——他要工人們明天別干活兒了,一塊兒上他家里去玩。
工地上正忙著呢,這不胡鬧么?
幾個工人指了指路旁溝對面的一大堆袋裝水泥,半真不假地逗弄他說:“行啊,今晚你要是能替我們把這堆水泥扛到溝那邊去,明天我們就聽你的!”那堆水泥有200多包,因為隔著一條新預制的旱溝,汽車過不了就卸在了那兒。工人們說完就下工走了,啞巴漢下半夜卻留在工地上,當真把那堆水泥一包包扛到了溝的對面。可工人們本是信口說說的,哪能真的離開工地呢?啞巴漢大概是為了報復,就在剛才來到九號作業面上,偷偷用泥巴將那兒的一條引流管道堵了起來。
這引流管道一堵,地下滲水就會積蓄在樁基的作業面而無法施工,等明天發現后抽排積水需要半天的時間,幾十號人非因此停工不可。見我來了,幾個工人自然都想表現一下,追上前去揮起棒子,一下砸在了他的腿上,啞巴漢“嗷”一聲倒下去,老半天才搖晃著爬了起來。
燈光下,啞巴漢臉色慘白,顯然被打得不輕。見此情景,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絲憐憫,畢竟,他是一個殘疾人。可是很快,我心中的那絲憐憫又被惱火所沖淡!
吃了那樣的苦頭,憑經驗我斷定啞巴漢不會罷休,如果當地的村民們打抱不平到工地來起哄哄,那就會很麻煩。可是一連幾天過去后,卻沒有見到啞巴漢的人影,也沒有見到有人來工地上鬧事,這倒反讓我心中生出了幾分好奇。這個啞巴漢,他究竟是為了什么呢?這天正好有事要路過那個村子,我決定去看看。
村子孤零零的,總共只有十來戶人家,我前后左右轉悠了一大圈兒,大白天的竟沒見到幾個人影,也沒尋著那個啞巴漢。就在我打算離開時,忽然聽見前面的一個院子里傳出一種樂器聲,是有人在拉二胡。這偏冷山村里的二胡聲,不由得讓我心里一動。于是,我循聲上前推開了那個院子的門。院子里圍著十幾個人,正背對著我在聽一個小女孩兒拉二胡。
這是一首非常熟悉的江南民歌,雖然指法熟練,音調也還圓潤,但顯然是屬于沒有經過規范訓練的那種。那女孩兒眉目清秀,約摸十二三歲,下肢蜷曲在自做的舊輪椅里,拉二胡時,她的整個身子幾乎是半側半躺著。我一愣,跨進門后不由又朝院子里重新打量了一眼,這才發現,那十幾個穿裹著舊衣舊帽的“人”,竟都是用泥巴和稻草扎成的。
見院子里來了陌生人,女孩那一雙大眼睛閃出明亮的光芒:“叔叔,你是來聽我拉二胡的吧?我拉得好聽嗎?”
我茫然地點了點頭,指著那些泥巴人問她:“你怎么給這些泥人拉二胡呀?”
小女孩說:“這些泥人,都是我爸爸給我做的,讓他們當我的觀眾。”
我問:“那你為什么不拉給別人聽呢?”
“我們這里沒有多少人,只有幾個爺爺奶奶和弟弟妹妹。村里能干活的,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說著,她充滿渴望地抬起頭來:“叔叔,你就是前面那個工程隊的吧?我爸爸告訴我說,你們工地上有好多好多的人,這些天他去工地上幫你們干活兒,讓你們高興,然后請你們都來看我拉二胡呢。”
正說著,門“吱呀”被推開,進來了一個漢子,正是那啞巴。顯然是受了傷的緣故,啞巴漢走路的姿勢和神情都有些倦怠。看到我他先是一驚,接著他“啊啊”比劃著指指小女孩,告訴我她是他的女兒,并露出了笑臉。
回想起前些天的那件事,深深的歉疚一時竟使我愣在了那里。見此,啞巴漢從屋里翻出一個日記本和一堆病歷,又將我扯到院門外面,輕聲地啊啊比劃著讓我看。
我這才明白,女兒是啞巴漢撿來的棄嬰,由于先天性小兒麻痹癥,她的雙腿不能走路。孩子上不了學校,會拉二胡的他就讓女兒跟著自己學會了拉二胡。為了能讓刻苦好學的孩子站起來走出大山,啞巴漢無數次上山采藥,每煎好一種草藥,他都先自己嘗一嘗。一次由于誤嘗草藥中毒,他的舌部神經萎縮,從此喪失了說話功能。半年前的一天,女兒興奮地跟著啞巴去山外的鎮上,準備報名參加夢寐以求的民樂表演,卻突然昏迷。經醫院檢查發現,她的顱內生了一種罕見的惡性腫瘤。醫生說,這孩子不會活太久了,隨時都有可能死亡。啞巴父親雖然瞞著女兒,但聰明的女兒卻已全都明白了,她向父親提出了惟一的愿望,說自己上不了臺演出,只想有人在臺下聽她拉一次二胡……
轉身跑回工地后,我立即吩咐施工員大馬:“去通知各班組,今天下午停工,全體人員在隊部集中,統一去村子里聽一場二胡表演。”
大馬愣著兩眼看著我:“老板,這施工進度……”
我幾乎是吼叫道:“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你知不知道,還有比進度更重要的東西啊……”話沒說完,我的淚已淌下來了。
(責編/章慧敏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