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還是不忍
后半夜,村西頭的李栓還沒睡著覺,憋了一肚子氣,躺在席片上不停地“翻烙餅”。李栓老實巴交,是馬家營子村出名兒的老實人,臉面薄膽子小,走路生怕踩死個螞蟻。這么個老實疙瘩,偏偏被人打了!
提起打人的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后生,名叫馬大強,家族在馬家營子人多勢眾不說,關鍵他是村支書,上任沒多久。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兒,可馬大強這火燒得也太邪乎!
午后下了一場大雨,傍晚才停下來。到處水汪汪的,李栓扛上一把鐵鍬,深一腳淺一腳,去自家稻田里放水。自打插了秧,老天不停著下雨,秧苗快泡蔫了。老遠,李栓瞧見馬大強撅著屁股,也在放水。兩家稻田緊挨著,他家田比李栓家的高出一壩。走到近前,李栓傻了:見馬大強在他家堰壩上掘開好幾處豁口,水正汩汩直淌。卻不是排在田外溝里,而是直接淌在李栓田里!
“天底下哪有這么排水的?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李栓的胡子撅了起來,胸脯跟著一起一伏,“呼呼”直喘粗氣。可眼前是村支書啊!李栓便壓壓火兒,訕訕地招呼道:“馬、馬支書,放水哪?”其實是提醒他,有你這樣放水的嗎?馬大強頭也沒抬,鼻腔里哼著“放水、放水。”繼續放他的水!
瞧自家稻田成了蓄水塘,辛辛苦苦插下的秧苗,早被淹得沒了影兒,李栓心疼得直跺腳,心尖子亂顫。吧嗒幾下嘴,他又把火兒按下了。“嘩嘩”放了一陣兒水,李栓才又小心湊近馬大強,“馬、馬支書呀,您、您這么放水倒、倒省事喲。可、可俺田里一時排不出去水,只怕變成養魚塘哩……”
“變成魚塘又咋的?”馬大強蠻不講理地說,“你急啥,早晚還不得排出去嘛!”
李栓被噎得夠嗆,喘氣頓時像拉風箱,心里的火苗子“呼”地躥上腦門兒。撕開臉皮,跟馬大強理論開了。老實人發了火兒,也有股子牛勁兒!李栓一把按住馬大強手里鐵鍬,渾身顫抖地說:“你就是天王老子,這口子也不能再掘啦!”又鏟了幾鍬泥巴,往豁口里糊。
馬大強很意外,他沒想到,這個老實疙瘩也敢在自己跟前“尥蹶子”!于是一瞪眼,不由分說,“啪啪”給了李栓兩個耳刮子,捎帶推了一把。李栓一個趔趄,“稀里嘩啦”跌倒在水田里!撲騰好一陣兒,才連滾帶爬從泥水里爬出來。
泥猴兒似的癱在田壩上,李栓感到腰痛,剛才跌倒閃著骨頭了。再一瞅馬大強,把剛才堵住的口子又捅開了,李栓又急又氣,憋屈得直掉淚,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蔫蔫兒站起來,朝村里走去。遇見村人,李栓止不住抽抽噎噎,原原本本把事情抖摟出來。哪成想,沒一個人同情他,更沒人指責馬大強半個“不”字!一聽是馬大強打的,有人不敢再聽下去,躲瘟神似的躲到一邊兒。事情明擺著:馬大強是村支書,李栓單門獨戶,一個閨女遠嫁他鄉。要人沒人,要勢沒勢。別說馬大強,就算村里二狗、三勝打了你,還不照挨?這事,誰敢跟著瞎喳喳。
回到家,李栓老婆嚇了一跳。聽清咋回事兒,老婆不干了!要去找馬大強評理。李栓忙拉住她,“千萬去不得喲!馬大強是石磙,咱是雞蛋殼兒,碰不起呀!剛才只是說給老少爺們聽聽,給評個理兒,可、可連個敢幫腔的都沒有哇……”連推帶拽,把老婆推搡進屋兒。
李栓老婆鼻子一酸,眼淚“吧嗒”掉了,“照你這么說,咱、咱就白挨啦?”李栓才梗梗脖兒,反問老婆,“這口氣,你說咱是忍還是不忍!”老婆說:“忍了這口氣,只怕咱忍不了身子骨兒啊!不忍,又有啥辦法呀……”
“不信沒說理的地方。”李栓扒下濕衣服扔在地上說,“拼了這把老骨頭,我、我也要告他馬大強!”這話打嘴里蹦出來,李栓一宿都沒睡好覺。
告還是不告
迷瞪一會兒,天就麻麻亮了。李栓酸澀著睜開眼皮,心里卻一陣發毛,不敢瞧屋外亮光兒。天一亮,就得去鄉法庭狀告馬大強。這事說著輕巧,行動起來難啊!
老婆也跟著折騰一宿,伸腳蹬蹬那頭躺著的李栓,說:“俺知道你那脾氣,說告狀是一時口犟。就別折騰自己了!俗話說‘屈死不告狀’。他馬大強當了支書,上頭指定有關系。咱瞎老百姓跟他打官司,打得贏嗎?退一萬步說,就算打贏,日后還有咱的好兒嗎?今兒哪兒也甭去,你好好躺床上歇著,身子骨當緊啊。有怨、有屈咱憋肚里!”李栓聽著思忖會子,憋不住長嘆一聲。扯扯被單兒捂住腦袋,一骨碌身接著躺了下去。
一整天,李栓都沒出門兒。活這么大,臉面從沒讓人臊腥過,咋出去見人呀!后半晌,李栓才從床上爬起來,蹲在院里,一窩兒接一窩兒抽旱煙。不覺,天就黑了,李栓心里還在拉鋸:告,還是不告呢?
掌燈時,正在廚房悶頭吃飯。突然,院里“咕咚”一聲悶響,把李栓嚇了一哆嗦。老婆眨眨眼皮,緊張地支棱著耳朵,忙放下碗筷拎著馬燈出去了。圍繞黑咕隆咚的墻跟照了一圈兒,老婆突然“呀”地一聲驚叫,讓李栓趕緊過去。他走到墻跟一瞧,見是個黑糊糊的塑料袋兒,被人隔著院墻扔了過來!不知里頭裹著啥東西。李栓懵了。
老婆驚恐地張大嘴巴,突然扯扯李栓的衣服,“老頭子,走、走,咱趕緊回屋兒去!”兩人又回到屋里。李栓老婆驚魂未定關了房門兒,才摸著胸口說:
“瞧見沒?!這狀,虧得咱沒告呀!這下知道了吧?”李栓沉下臉,沒吭聲兒,腦子里正聯想著一檔子事兒。
去年,村里馬魁家的一頭大肥豬,糟蹋了劉瘸子家的菜園子。瘸子氣不過,拿樹條抽打大肥豬,邊抽打邊吆喝:“貪嘴的家伙,你以為你馬老板?想吃就吃啊……”
瘸子這樣吆喝是有緣頭的:馬魁是村里磚瓦廠的老板,強行“吃”了不少村民的耕地。這兩年城里搞開發區,磚價飛漲,可磚廠的“土源”遠遠不夠。于是,馬魁便帶人拎著一大包錢,挨家挨戶,硬把票子往村民手里塞,逼著把耕地表層賣給他。誰樂意把耕地肥沃的表層賣掉?日后田就沒勁兒了。可馬魁有財有勢,誰又不敢不接他的票子。
瘸子這一吆喝,戳到馬魁腰眼兒上了,傳到他耳眼里,可了不得了!找茬把瘸子好揍一頓。瘸子憤不過,嘴硬,嚷嚷著要告馬魁!哪想當晚,院里就被扔進一只扒光了皮的死貓!嚇得他再不敢提告狀了……
想到這兒,李栓突然一激靈,“不對呀!咱、咱要告馬大強,沒人知道呀?”老婆這才告訴他,早晨起來她實在憋不下,就去找了馬大強。馬大強真夠刁蠻啊,他說根本沒打李栓!還說:“有本事告我啊!”
當著許多村人的面兒,李栓老婆又羞又氣,隨口道:“告就告!你當官兒的口舌再大,也不能不容老百姓說說理兒……”這只是一句犟話。當著街坊,李栓老婆想給自己磨個面兒,馬大強卻當了真。“老頭子。”李栓老婆顫著聲道,“瘸子家被扔了死貓。那、那咱家被扔了啥呀……”
李栓這才回過神兒,“別管是啥,先弄出院兒再說。”拎著馬燈,重又來到黑塑料袋兒前。抬腳踢踢,硬邦邦的,把腳趾硌了生疼。哈腰一摸,李栓打了個寒噤,“是塊磚頭!”“這、這也夠狠的呀!”李栓老婆磕巴著說。
把磚頭抖出來,卻隨之抖摟出一張紙條兒來!李栓認得幾個字,忙把紙條兒展在馬燈下。瞧了一陣,李栓忽然抬頭說:“告!明兒一定要告他!”
贏還是沒贏
隔天,鄉法庭趙庭長帶著辦案人員,來到了馬家營子村。趙庭長帶人先去了李栓家,問他愿不愿意接受調解啊?“啥、啥是調解?”李栓問。趙庭長說:“就是官司不打了,你有啥愿望、啥要求,咱私下跟馬大強商量解決。中不中?”
“中中中!”不想李栓連連點頭,雞啄米似的一口應承了,“官司能不打,還是不打呀!”門前村民正支棱耳朵,都聽見了,馬上吐了舌頭,咕噥李栓可真是個孬種啊!大伙兒嘴上不替你說話兒,背地里還不向你嘛?法庭能收下這官司,“讓”馬大強當被告,說明他已經輸了半截!關鍵時候,咋能打退堂鼓呢……
趙庭長又去了馬大強家。馬大強倒牛,咋也不接受“調解”,說:“李栓說我打他,這純是誣告!有誰看見了?證人是誰呀?不能光憑他一個人瞎嚷嚷!趙庭長,這官司得打,好在法庭上還我一個清白!不然,日后在馬家營子,我還有威信嗎?”“那好!”趙庭長說,“咱們現在就開庭!”
法庭居然設在村頭打谷子場上。馬家營子人老幾輩兒,沒誰打過官司,也沒誰親眼見過審案。這簡直比看大戲還吸引人,還熱鬧。整個打谷場圍了個人山人海。
馬大強是被告,他也是支書,忙前忙后指揮人弄來桌椅板凳。還把村部的擴音喇叭弄來了,對著麥克風高聲“喂喂”。好像等著輸官司的不是他,而是李栓。
開審,趙庭長問李栓:“李栓,你說馬大強打了你,有誰看見了?你把證人指出來。”李栓的舌頭大了!吧嗒幾下嘴,目光呆呆地落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可他瞧見的光是一個個伸長的脖子、鼓動著的喉結。沒人吭聲兒。
趙庭長也把目光轉向人群,問有誰看見李栓挨打了?下面大眼瞪小眼兒,一片鴉雀無聲。又問馬大強打他沒有?“沒有啊!”馬大強說,“別說動手打他,連根汗毛我也沒動過李栓啊……”可這話還沒落音,突然有人高喊一聲:“不對,他打啦!我看見他打李栓了!”
人群像炸了鍋!目光齊唰唰轉向一個學生模樣的后生,他是村里“秀才”,叫馬生。去年馬生考上大學,家里拿不起學費就輟學了。可是他證明馬大強打李栓,實在太出人意料!他是村文書,跟著馬大強鞍前馬后,這小子是傻啦還是瘋啦!
有的村民忽然明白過來:馬生腦子活泛,把馬大強告下去,說不定他能當上村支書哩!也有人嘀咕他是個學生娃子,才敢說實話。安靜下來,馬生不慌不忙,說那天他去田里找馬大強商量事兒,親眼瞧見馬大強正打李栓……
聽罷,趙庭長點點頭:他的證言跟李栓說的完全吻合,也跟村民聽李栓講的一致。這下,所有目光全盯著趙庭長,瞧他如何斷案!
可正這時村外開來一輛小轎車,“吱”地停在了打谷場前,鉆出一個人。“天哩!”村民認得他是鄉里楊書記!馬大強上任那天,楊書記還來馬家營子講了話,跟馬大強關系非同一般。
只見楊書記擠到臺前,小聲跟趙庭長嘀咕嘀咕,清了清嗓子說:“馬家營子鄉親們,我要告訴大家:馬大強沒打李栓,他是個好支書啊……”講到這兒,他的聲音馬上被潮水般的唏噓聲淹沒了!
村民實在抱不住火兒了,膽子大的開始嚷嚷:“自古都這樣,官官相護!往后,咱老百姓屈死也不打官司啊……”一陣亂哄哄,人群四散開去。
“大伙兒別走,都別走!聽俺說,聽俺說呀!”這時李栓突然搖著胳膊,扯嗓子咋呼說,“馬支書確實沒打俺呀……”所有人全傻了!靜下來,聽李栓說出了事情原委。
上任后馬大強發現兩件頭疼事。一樁,馬家營子是個上千人口的大村,村民之間扯皮事非常多,可法律意識非常淡薄;就拿去年馬魁打劉瘸子那事,讓人很痛心。再就是村民對村干部敬而遠之,尤其自己當了支書,大伙倒躲得遠遠兒的。甚至還聽到傳言:馬大強家人多勢眾,往后,馬家營子就是他的天下啦……
于是馬大強決定走一招險棋:讓最老實的李栓告他,并且讓李栓告贏他,來消除村民對他的畏怕,同時增強法律意識。可找李栓一說,李栓直撥浪腦袋。后來才點頭,“馬支書,您只管往俺田里放水吧!為了大伙兒,您連名聲都不要了,俺這么做又算個啥!”
可前天晚上,李栓思前想后又變卦了。這么打官司跟真的也沒兩樣兒呀,心里很害怕,也太對不住馬支書。發現李栓第二天沒了動靜,馬大強又不好去他家,晚上就扔塊磚頭過去。其實是想把紙條兒扔過去,告訴李栓別再猶豫,明天一定要去鄉里。
其實,兩人在田里故意撕扯,遠處有村民瞧見,沒人跑過去勸架,一勸,不明顯向著李栓嘛!這讓馬大強一激靈,他想到審案時,肯定沒人敢為李栓作證。于是找了馬生讓他“作證”。馬生提醒馬大強,法庭可不是鬧兒戲,最好跟楊書記透透氣兒。
昨天楊書記在縣里開會,今天才回鄉里。一大早兒馬大強趕到鄉里,卻迎頭碰見趙庭長,他正準備去馬家營子!
馬大強簡短對楊書記一講,楊書記一皺眉頭,“這不亂彈琴……”可馬大強已經走出去,騎上摩托車,說:“楊書記,事后憑您咋處罰吧,現在,我這個被告是跑不掉啦……”安排完工作,楊書記這才趕了過來。
“這官司,我還是頭一回碰到啊!”這時,趙庭長凝重地說,“看來,我們的工作還遠遠不夠!今后,我們一定要經常送法下鄉。特殊案例,爭取開在這樣的打谷場上!讓老百姓真正知法、懂法,學會運用法律……”
還沒講完,忽然聽有人高喊一嗓子:“我要告狀,告俺村的馬魁……”大家一望,見是劉瘸子。
(責編/鄧亦敏插圖/樂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