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炮王

　　潭州城是天下聞名的花炮之鄉，每年中秋之夜，都要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花炮會，由知府大人親自主持。這花炮會就是花炮競技大賽，各家作坊競相表演自家的絕技，最后決出的優勝者不僅獲得花炮王殊榮，知府要封賞黃金百兩，次年元宵節還將被送至京城，為皇上獻技。
　　在潭州幾百家花炮作坊中，以宋、陳兩家制作的花炮最為有名，這花炮王的桂冠，基本上都是被他們兩家奪得。這年八月十五日臨近，宋氏作坊主宋雨田發現他的競爭對手，陳氏作坊主陳約溝天天跑到戲樓聽戲，找唱青衣的翠柳姑娘喝酒、聊天。宋雨田派人暗中打聽，了解到陳約溝其實早已暗地里配制出了一款最新的花炮，就等中秋之夜一鳴驚人。宋雨田心急如焚，去年花炮王之位被陳約溝奪去，他發誓，今年一定要奪回來。
　　這天，宋雨田在好友家喝酒，半夜時才醉醺醺地告辭，老家人宋當攙扶著他往家里走去。突然，從遠處傳來“嘶——噼啪——”幾聲巨響，幾顆花炮沖天而起，在半空中炸開，驚目的火光在漆黑的夜幕上組成四個大字：小心暗算。
　　宋雨田酒立即嚇醒了，不迭聲地催促宋當快走。沒想到就在這時，轟地一聲地動山搖，宋當被一股巨大的氣浪猛地掀上半空，又重重地摔落地上。等宋氏家人趕來時，宋當才晃晃悠悠醒過來，而宋雨田已經被炸得面目全非。宋妻廖氏和兒子宋事君撫著尸體放聲痛哭。
　　宋家人立即報了官，知府經過一番明查暗訪，懷疑是陳家事先在宋雨田經過的路上埋下火藥，伺機謀害了宋雨田。知府詢問宋當時，宋當說起有人燃放花炮示警之事。知府立即派人全力追查此人。手下捕快很快就找到了這個人，他就是陳約溝的親弟弟陳約拿。陳約拿如實交待：他哥哥陳約溝為了奪取花炮王的桂冠，不惜一切手段暗算宋雨田。他聽到消息后，于心不忍，苦言相勸，可哥哥不聽，他只好燃放花炮向宋雨田示警。
　　知府一邊派人將陳約溝一家關入大牢，一邊親自登門勸慰宋家節哀。宋事君哽咽著對知府說：“大人，我爹雖然遇害了，可宋氏花炮絕技不會失傳，還將發揚光大。今年的花炮會，我們宋家定能奪魁。”
　　知府嚴刑審訊陳約溝等人，可陳約溝拒不認罪，還連聲叫屈。知府只得將他們暫押牢中。
　　轉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潭州城熱鬧非凡，方圓百里的鄉親都早早地趕了過來，觀賞一年一度的花炮盛會。隨著知府一聲令下，花炮會正式開始，伴隨著一陣陣巨響，夜空中密集的煙花似山花怒放，又如彩蝶飛舞，令人賞心悅目……最后，宋事君率宋氏門徒表演壓臺好戲：他們精心制作的上百盆禮花彈，帶著尖銳巨響連續發射，從地面到高空形成一幅巨大的畫面，“畫”的是七仙女拜壽。栩栩如生的七仙女，沖著觀禮臺上的知府盈盈下拜，漂亮迷人。原來，今天正巧是知府大人五十大壽，知府大人樂不可支，當場宣布宋事君為今年的花炮王。
　　第二天宋氏作坊大擺慶功宴，宋事君滿面春風，好不得意，忽然家人稟報，陳約拿也來道喜。宋事君臉一沉，叫家人把陳約拿攆走。一旁的廖氏道：“君兒，這陳約拿算起來對咱們宋家有恩，上次若不是他仗義直言，你爹有可能死得不明不白。既然他來了，就應該請他進來喝杯酒。”宋事君只得答應了。席間，他對陳約拿十分冷淡，從不拿正眼瞧他。陳約拿受了冷遇，憤然離去。
　　陳約拿走到半路，被戲樓的一個丫頭攔住，說是翠柳姑娘請他去喝酒。翠柳姑娘請我？陳約拿眼睛一亮。那翠柳姑娘貌若天仙，可她瞧不起陳約拿這有名的浪蕩公子，今天是咋的，太陽從西邊出來啦？翠柳早已擺下酒席，笑臉相迎。陳約拿真是受寵若驚。他幾杯酒下肚，眼睛就有些發直，說話舌頭也打卷了：“翠，翠柳姑娘，說，說吧，你，你今天這是唱的哪出戲？”
　　翠柳姑娘嘆了口氣說：“陳公子，你哥哥有恩于我，那年我得罪了富紳尹老爺，尹老爺非要宰了我，若不是陳大公子從中斡旋，又賠給尹老爺一大筆銀子，我恐怕……如今他身陷囹圄，在劫難逃，我卻無能為力，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陳約拿冷哼一聲：“我哥那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別人。”“我知道，可是如果你們陳氏作坊幾代人創下的基業，就這樣毀于一旦，你哥就是死也閉不上眼睛啊！”
　　陳約拿盯著翠柳問：“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翠柳說：“你應該接替你哥，重振陳氏作坊，將你們祖傳的花炮絕技發揚光大。”“說得輕巧，爹當年只教我幾招些微末技，陳氏花炮技法的精髓都傳給了我哥。我拿什么去重振陳氏作坊？”“別著急，我可以幫你。”翠柳說著從袖中拿出一本簿書，“這是你哥存放在我這兒的陳氏花炮秘技，上頭還記載了你哥剛剛研制出的最新一款花炮技法，你拿去好好琢磨琢磨。”陳約拿眼睛發亮，醉態頓消。
　　他揣著那本陳氏花炮秘技樂呵呵地走了。他剛出門，翠柳就吩咐貼身丫頭馬上去一趟城西尼姑庵，將一張紙條藏在后院一個樹洞中。那紙條上寫著這樣一行字：我已依計行事。
　　幾天后，陳約拿約宋事君在茶樓面談。一見面，宋事君就埋怨他：“咱們事先不是說好了，盡量少見面嗎？”陳約拿笑瞇瞇地說：“宋公子這話太讓人寒心，這回如果不是我幫忙，你們宋家能一舉奪魁么？”宋事君反唇相譏：“沒錯，你的確幫了我們，可我們給你的酬勞也不少哇。再說，等你哥人頭一落地，他的巨額家產，還不都是你的？論起來，你得到的好處更多啊。”陳約拿連忙說：“好了，宋公子，我約你來是想跟你談筆生意。”說著，他從衣袖中掏出那本秘技。宋事君接過去，剛翻了幾頁，就被陳約拿奪了過去。兩人討價還價一番，宋事君最后掏重金將秘技買了下來。
　　宋事君出了茶樓，七彎八拐進了條僻靜的羊腸子巷。他警惕性頗高，一路上不停地前后左右觀察，可還是沒想到，有雙眼睛一直盯著他。約摸兩個時辰后，宋事君回到家，一頭鉆進了密室，專心研究起那本陳氏花炮秘技來。
　　不知什么時候，他母親廖氏輕手輕腳地進來了，他慌忙將書藏起來：“娘，您老人家什么時候進來的？您，您怎么啦，臉色這，這么難看？”廖氏重重地嘆了口氣：“君兒，別藏了，我都看見了。我問你，這本陳氏花炮秘技，是不是你從陳約拿手里買的？后來你拿著秘技去羊腸子巷干什么去啦？”
　　宋事君大吃一驚：“娘，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廖氏面罩嚴肅：“老實回答我的問題。”宋事君耷拉著腦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聲不吭。廖氏說：“不肯說實話是不是？那好，我替你說，你從陳約拿那兒買下這本秘技后，立即去羊腸子巷見了一個人，你把這秘技給他看了，對不對？那個人做夢都想得到這本秘技，他看過之后，肯定將你臭罵了一頓，因為他一眼就看出，這秘技是假的，對不對？但你不甘心，所以一回來就躲在這里研究，對不對？那個躲在羊腸子巷里的人，就是你爹宋雨田，對不對？”
　　宋事君一震：“娘，您，您怎么全都知道啦？”廖氏緩緩搖了搖頭：“不，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你爹的死有兩個疑點，一是你爹出事那天右腳穿的襪子上，本來有個洞，他一向節儉，不肯扔掉，我就把那洞縫了起來，為了好看，還繡了朵小小的梅花。后來我給你爹擦洗身子時，發現他腳上穿的卻是一雙新襪子。二是宋當在我家呆了快三十年，跟自家人一樣，你爹剛下葬，你就找碴將他攆回了鄉下老家。這不合情理，因為你從小宋當就特別疼愛你，你倆情同父子，你不會那么絕情的。我為了查清此事，就跟翠柳姑娘商議，由她偽造了這本陳氏花炮秘技，設下計策，誘你們上鉤—我猜的果然沒錯，你們父子倆殫精竭慮地想奪取花炮王的寶座，居然設下這找人冒充你爹，將其炸死，然后陷害陳約溝的毒計！我問你，冒你爹之名被炸死的那男子是誰？”
　　“是，是個外地來的乞丐，不知他的姓名。”宋事君哭喪著臉說：“娘，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呀，這幾年的花炮會，咱們家輸多贏少，這次聽說陳約溝又搗鼓出了新玩意兒，爹怕再輸下去，就真對不起咱們宋家列祖列宗啊！”
　　
　　廖氏厲聲斥道：“你們害得那乞丐無辜喪命，害得陳約溝一家老少身陷大牢，性命難保，難道，你們靠這種歹毒伎倆奪得花炮王，就對得起祖宗？走，快跟我去見你爹，我要你們父子倆立即去衙門自首。”宋事君驚呼道：“娘，您難道忍心讓我和爹去送死？”
　　廖氏痛心疾首：“兒啊，不是娘心狠，娘只認一個理，干了壞事就得受到懲罰啊！”說著扯住宋事君就往外走。宋事君心一橫，一拳將她打昏，然后找根繩子把她手腳捆住。宋事君跪下沖廖氏磕了三個響頭：“娘，請恕兒子不孝，兒子是迫不得已啊！”接著，他匆匆趕到羊腸子巷，向隱居于此的宋雨田報告了這事。宋雨田咬牙切齒地說：“俗話說無毒不丈夫，事已至此，咱們只有下狠心斬草除根了。”
　　再說，陳約溝在嚴刑逼供下，終于屈打成招，承認是自己因為害怕花炮王桂冠被宋家奪走，用火藥炸死了宋雨田。知府判陳約溝斬立決，其家人門徒等流放西南蠻荒之地。
　　這天夜里，戲樓突然起了一場大火，翠柳姑娘等十多人被燒成了木炭。又過了幾天，陳約拿喝醉了酒，失足跌入河中溺水身亡。而廖氏突然得了一種怪病，整日整夜昏睡在床。不用說，這些全是宋雨田指使宋事君干的。
　　這以后，每年的花炮會，宋氏作坊都穩坐花炮王寶座，他們制作的花炮名揚天下，遠銷全國各地。
　　這年冬天，宋事君外出辦事回來，看見一個乞丐餓昏在家門口。這乞丐身材矮小，一張臉像被刀割得七零八落后，再重新拼湊起來的，奇丑無比。宋事君動了惻隱之心，讓家人賞給乞丐一些剩飯菜。第二天他剛要出門，那丑乞丐又來了，沖宋事君連磕三個響頭，求他賞口飯吃。宋事君略一思忖，讓家人將他留下，打打雜，干些粗活。
　　第二年中秋將至，從江西來了一幫制作花炮的師傅，他們對宋家花炮王的名號不服氣，也報名參加花炮會，要跟宋家比試比試。宋事君跟爹一說這事，宋雨田霜眉緊鎖：“看來是來者不善啊，這幫江西人沒有幾手絕活兒，是不敢上門挑戰的。”宋事君滿不在乎：“爹，就算他們有兩下子，可咱們宋家這花炮王的名號，難道是白揀來的么？”宋雨田嘆氣道：“你可千萬不可輕敵，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應戰，只能贏，不能輸。”
　　這些年的花炮會，每次都是宋家奪魁，這回來了個勁敵，自然更加精彩好看。正巧當今皇上南巡途經潭州，聽說這事后，也要觀賞這花炮盛會。消息一傳開，整個潭州城都轟動了。
　　中秋夜，銀盤似的圓月高懸天上，隨著一聲炮響，花炮會正式開始，潭州城各花炮作坊早就憋足了勁，要一展身手，大家都拿出了自己看家的本領，一時間，架子類煙花、盆花類煙花、高空類煙花……各類煙花輪番發射，異彩紛呈，美輪美奐，讓人眼花繚亂。最后輪到宋氏作坊表演了，宋事君早已胸有成竹，一聲令下，隨著一連串巨響，無數道煙花升到高空炸開，絢麗奪目的光芒組成一條威猛的巨龍。
　　皇上連聲贊好。眾人都斷定今年的花炮王還是非宋家莫屬。可就在這當兒，那幫江西師傅出手了，他們表演的也是龍，而且是九條巨龍，九條龍或喜或悲或驚或怒，神情各異。宋家的龍是幅凝固的畫，而他們的龍卻靈動變化。無疑，那幫江西師傅技高一籌。宋事君頓時僵立當場。
　　皇上龍顏大悅，剛要讓人去叫那幫江西師傅，手下人說：“陛下，那幫江西師傅說，他們還要給皇上演一出戲。”皇上一皺眉頭：“演戲？”話音未落，無數的煙花挾著尖嘯巨響沖天而起，組成一幕幕畫面。第一幕說的是宋雨田、宋事君跟陳約拿私下密謀，暗算陳約溝。第二幕講的是宋雨田詐死，陳約溝遭誣陷被抓入大牢。第三幕演的是宋家奪得花炮王寶座，陳約溝含冤而死。第四幕說的是廖氏跟翠柳聯手調查，結果廖氏被兒子宋事君打昏過去，灌入迷藥，日夜昏睡，翠柳葬身火海……
　　皇上十分震驚：“這，這是怎么回事？”那幫江西師傅簇擁著一個人來到皇上跟前，跪倒磕頭。皇上盯著那人問：“你是誰？”那人哽咽失聲：“陛下，民女叫翠柳。”宋事君也被人帶到觀禮臺上，他聞言一震：翠柳？她不是被燒死了嗎？扭頭一看，差點沒昏過去，那人居然是丑乞丐。
　　說起來也算是老天有眼，翠柳那回僥幸逃脫了火海，可一張秀美絕倫的臉卻毀了。她潛入宋氏作坊的目的，就是要查清陳約溝冤案的真相。然后，她用多年來積攢下來的銀子，雇請了那幫江西師傅，當年陳約溝將一本陳氏花炮秘技存在了她手里，她就用那上面記載的技法，再加上自己這些年來潛心研究所得，指導江西師傅制作花炮，乘今天這花炮會的大好時機，使冤情大白于天下。
　　皇上了解到事情真相后，立即傳旨嚴查此案，最后，他要親自封翠柳為花炮王。翠柳慘然一笑說：“皇上，請恕民女抗旨不遵之罪。依民女看，如果為了爭奪這花炮王，動不動就弄得家破人亡，這份尊號不要也罷。皇上，民女聽說咱們這潭州城花炮迄今已有上千年歷史，若如此爭下去，恐怕祖宗傳下來的絕技不但不能發揚光大，還有可能斷送在咱們手里啊！”聽了翠柳一席肺腑之言，在場所有人都沉思不語……
　　（責編/方紅艷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