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炸彈

　　1
　　
　　管小寧走進“醉紅塵”酒吧，似乎隨意地對吧臺前一個很書卷氣的中年男士點點頭，然后便與他隔一個座位坐下來，對著吧臺里面那個有些妖媚的男侍道：一杯“碧海云馨”。
　　中年男士報以含蓄的笑，兩人像熟人似的向對方舉了舉杯子。管小寧發現，那男人喝的，正是一杯很容易醉人的“深水炸彈”。
　　酒吧的氣氛隨著夜色的濃重而曖昧。柔和幽暗的燈光隨意灑下，喜多朗《尋找他鄉的故事》蒼涼而憂傷。
　　管小寧不喜歡“深水炸彈”平靜之下深藏的爆烈，她只喝“碧海云馨”。這么多年了，她已經習慣了“碧海云馨”那種涼涼的寂寞。管小寧是一家頗具規模的服裝企業的老總，剛到而立之年就有了成功的事業：足夠大的房子，俊朗的丈夫和足以顯示身份的靚車。一個幸福女人該有的一切似乎她都有了。
　　但在管小寧志得意滿的后面，總有種寂寞的清冷鉆入骨髓，使她時常內心無憑，靈魂無依。丈夫徐瑞是本市市場經營局的一名副局長，主管各大批發市場的管理和拓展。業務性雖不很強，日常事務卻極繁雜，他們雖然彼此相愛，但各自的事業卻又使他們常常無暇相顧。有時候管小寧滿懷歉意地深夜回家，卻發現丈夫徐瑞比她回家更晚。早晨醒來想埋怨丈夫幾句，卻發現丈夫已為她熱好了牛奶面包，自己先走了。兩人雖同睡一張床，忙起來好幾天見不上面。管小寧好幾次警告徐瑞，這種情況若再不改觀，她就只好考慮換人了！
　　對此，曾是高中同學的丈夫徐瑞發誓以后肯定給管小寧做好奴仆當好“面首”，可事后他們彼此卻依然故我。管小寧只好自己調整心態，身累了心累了，就到酒吧消磨掉一段時光，讓一種微醉松弛一下自己疲憊的身心。
　　角落里一個穿著極為簡約的女孩兒突然和一男子瘋狂擁吻，兩人很快起身，迫不及待匆匆而去。管小寧轉過臉，正好觸到身旁那中年男子的目光，忙淺笑一下低頭掩飾。
　　中國的酒吧永遠玩兒不出牛仔味道，只會往風月上靠。中年男子也笑了一下，像是獨自感慨，又像借題與管小寧搭訕。管小寧輕輕點了下頭，吧臺里面的年輕調酒師卻接過話題：說不定哪一天啊，這小姑娘也被人家埋了！
　　管小寧雖沒有接話，調酒師說的事情卻是知道的。去年夏天，市場經營局為擴建小商品批發城，新征了一片土地。剛開始土方施工，推土機就挖出了幾具女尸！女尸身上的衣服很完整，唯獨腳上都沒有穿鞋子。公安部門初步斷定，遇害的是一些風月場所的賣淫女子。這個案件已經上報省部，被命名為“7·29特大殺人埋尸案”。在那些尸體里面，有一具是管小寧夫婦的高中同學呂彩霞。
　　“怪不得都說呂彩霞離婚后做生意發了，原來是做那種生意啊！”管小寧記得當時丈夫徐瑞還這么說過。管小寧知道徐瑞高中時候追求過呂彩霞，被人家拒絕了。但徐瑞卻不知道，妻子管小寧這多年一直和呂彩霞情如姊妹。閨帷之外的休閑時光，多是在一起度過。
　　中年男子猛地一口喝光了“深水炸彈”，臉上很快就泛出醉意。他掏出五十塊錢壓在杯子下面，關切地對管小寧說了句：太晚了，早些回家吧！然后自顧出門而去。
　　如果中年男子獻殷勤送自己回家，矜持的管小寧當然不會理會。但這樣一句簡單的提醒，卻使管小寧驀地感到一種被人關注的親切和感動。這該是一個很體貼很溫情、很有生活情調的男人吧。
　　男人要活出魅力，還得人到中年啊！管小寧暗自感慨。相比這中年男士，酒吧里年輕調酒師的調皮帥氣，就顯得瑣碎而淺薄了。
　　
　　2
　　
　　管小寧很快就知道，這個和她一樣喜歡來酒吧消遣的中年男子叫馬子波，是本市一名很有成就的書畫家。馬子波雖不很健談，卻有種引人入勝的魅力。管小寧相信，馬子波那憂郁而不頹廢的眼神后面，肯定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果然，在管小寧和馬子波互認為已是朋友之后，馬子波終于對她談起了已破碎的婚姻。他的妻子原來也是搞藝術的，兩人相敬如賓，曾經是一對被人羨慕的文壇伉儷。后來，妻子見一些做生意的朋友同學都發了財，就再也耐不住寂寞搞藝術，去開了一家大酒店。而馬子波卻幫不上妻子什么忙，更不喜歡熱鬧，便依舊整天躲在書畫室寫字作畫，兩耳不聞窗外事。
　　妻子酒店的生意很好，她再也看不起只知道寫字作畫的丈夫了。他們的感情在不自覺中開始疏離淡薄，最終走向分手。
　　怎么會這樣？你們一個搞藝術，一個開酒店掙錢，應該是互補型的。管小寧說。
　　馬子波淡然一笑：兩個人若沒有足夠在一起的時間，便不再會相互欣賞，相互影響，相互感應。盡管我依舊深愛著她，可我拿慣畫筆的手，已經抓不牢她狂野的心了……
　　管小寧心里就有酸楚的感覺，原來，時間的鈍刀割裂曾經的花好月圓，竟是這般簡單！那么，自己的婚姻是否也已被時間的鈍刀悄然切割？管小寧依稀記得又是三天沒有見到徐瑞了。她下意識地撥了丈夫的手機號碼，語音提示徐瑞已關機。
　　離婚這多年了，你就沒有……再遇到合適的？管小寧問馬子波，借機掩飾心底的疑惑和不快。
　　我想她就像個貪玩兒的孩子，玩夠了玩累了遲早會回家的，所以我一直在等她。你們女人，特別是踏上平淡婚姻之路的女人，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么？馬子波自負地搖了搖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幾乎很少有人能夠連續喝兩杯“深水炸彈”的，馬子波很快便醉得不成樣子了。
　　已經離婚五年多了，這個男人居然依舊深愛著自己的前妻！管小寧暗暗感嘆。透過駕駛室的反光鏡，管小寧發現醉態可掬的馬子波臉上隱隱竟有淚光。
　　男兒有淚不輕彈！送馬子波回家的路上，管小寧忽然對這個內心悲苦的癡情男子有了心疼的感覺。
　　
　　3
　　
　　管小寧一整天都在心神不寧。
　　 再次撥打徐瑞的手機，還是關機。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什么樣的事情會使他這樣怕人打擾！
　　管小寧不禁換了個號碼撥出去，馬上就通了。一個很磁性的聲音舒服地敲擊她的耳鼓：你好！
　　馬子波不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有一手漂亮的好廚藝。“深水炸彈”醉人快，醒得也快。那天夜里馬子波很快就清醒了。被欣賞的女士從酒吧送回家，馬子波深感不好意思。忙洗手下廚，很快給管小寧做了份精致的宵夜相謝，并看著管小寧一點一點吃下去。管小寧突然感動得想哭。管小寧覺得自己已經好久沒有在家里吃過一頓飯了。
　　馬子波送管小寧下樓時候，管小寧突然轉過身抱住馬子波：馬哥，我……我留下來好嗎？
　　馬子波捧起管小寧俏麗的臉龐，卻只是在她的鼻尖兒上輕輕刮了一下說：“聽話，回家吧！你丈夫肯定已經在家里等你了……”
　　管小寧失望地駕車回到家里，徐瑞果然早已回到家里，陰沉著臉坐在沙發上等她。
　　“管總今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徐瑞的語氣頗不友好。
　　管小寧不理他，自顧忙著洗刷。徐瑞又說：“我到公司去過了，你根本不在公司！”
　　管小寧說：你的手機關機了，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怕人打擾？他們質問對方，漸而爭吵起來，分床而睡……
　　第二天晚上，馬子波為管小寧準備的晚宴很豐盛，不但有時令小海鮮，還有正宗的英格蘭紅茶，更有悠揚舒緩的音樂。管小寧好久沒有這樣開心地吃過飯了。這樣的家才有家的感覺，這樣的日子才叫生活啊！馬哥，我嫁給你好不好？管小寧幽幽地說。
　　那怎么可以？使君已有婦，羅敷自有夫。馬子波微笑著抬手指了指墻上前妻的照片。
　　我可是聽說，人家在和你離婚的當年就已經……管小寧揶揄馬子波道。
　　你若是敢再胡說八道，就滾出去，永遠不要再來！馬子波的臉上突然青筋跳起。管小寧嚇得伸了伸舌頭。
　　
　　4
　　
　　管小寧已經很久沒去酒吧了，而是把馬子波的家當成她消遣的酒吧了。多才多藝的馬子波成了她的“精神戀人”。每次和丈夫吵架后心情郁悶，管小寧就會駕車去他家吃飯。反正馬子波住的地方沒人認識她，管小寧覺得很放松。
　　
　　“馬哥，我和他過得實在沒意思了！我……我要天天來吃你做的飯！”管小寧又對馬子波撒嬌道。
　　“你真是個小無賴，看樣子我馬子波是被你吃定了！”馬子波笑罵道。
　　“你若不肯娶我，我就做你的情人！”管小寧目光炯炯地盯著馬子波。
　　“你可要想好了，你有家，有事業，有顯赫的社會地位。而我馬子波躺下一條站起一根，孤身一人什么也沒有。玩弄感情游戲你未必玩得起。你丈夫知道嗎？”
　　管小寧嫣然一笑：“我沒必要什么都告訴他吧！我幾乎見不到他。再說，就是知道了又怎么樣？大不了我和他離婚！”管小寧說罷，轉身進了馬子波的臥室……。
　　許久，馬子波走進臥室，他的手里托著兩只很漂亮的高腳杯，和一瓶看似有些年代的紅葡萄酒。房間里燈光暗淡了，音樂如水流瀉。兩人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端著酒杯，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
　　突然，客廳里的電話響了，馬子波不得不放下酒杯去接電話。電話里卻是一連串的忙音。
　　馬子波回到臥室，管小寧的酒杯已空了。你可真是個貪杯的小家伙，我們應該喝一杯“交杯酒”呢！馬子波說著，又給管小寧倒了滿滿一杯紅葡萄酒。
　　管小寧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伸手一接，竟沒有拿到近在咫尺的酒杯！接著，管小寧便手捧額頭，搖晃了兩下就倒在了床上！
　　只見馬子波平靜地放下酒杯，一邊動手脫管小寧腳上的鞋子，一邊自言自語道：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你的丈夫是多么優秀，又是多么愛你啊！他不過是忙碌了些，你就迫不及待地紅杏出墻給他戴“綠帽子”，居然還要和人家離婚！你們這些不知道珍惜婚姻和愛情的女人，根本不配得到幸福！你們有著合適鞋子的保護，卻忘了腳的舒適還要去貪婪新的鞋子，你們根本不配再活在這個世界上！
　　馬子波說著，漸而情緒失控，雙眼通紅。他從床頭柜里拿出一個塑料袋，俯下身來就往管小寧的臉上套……
　　
　　5
　　
　　管小寧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嘴角掛著淺笑。馬子波頓時驚得目瞪口呆。管小寧說：“你最好不要和我動手，我空手道四段，打你這樣的只會拿筆的書畫家，三五個不成問題！”
　　“你……你沒有喝酒？”馬子波囁嚅道。
　　“虧你還天天喝酒？再饕餮的酒徒也不會把二十年窖藏的紅葡萄酒當啤酒那樣浪費狂飲吧！一個資深酒徒居然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我就猜想酒里肯定有貓膩。于是我就在背后撥了你家的電話……告訴我，你為什么殺了呂彩霞？”管小寧的眼睛紅了。
　　我、我沒有殺人！馬子波下意識地說，臉上的汗頓時流了下來。
　　我和呂彩霞情如姊妹，我雖然不知道她認識的那個喜歡喝“深水炸彈”的書畫家是誰，可我知道要喝“深水炸彈”的人肯定常去酒吧！因為只有酒吧才有條件調制出正宗的“深水炸彈”！三個月來，我幾乎泡遍了所有的酒吧。記得我第一次見你，你就在喝一杯“深水炸彈”。并且，你恰好是個離異的書畫家！
　　我知道你深愛自己的妻子。你覺得你是最適合她的“鞋子”，從而心底里痛恨她的背叛她的絕情，以致開始痛恨所有背叛“鞋子”呵護的“腳”。于是，你就殺死了所有企圖和你發生“一夜情”的女子，是不是？管小寧目光如炬，狠狠地逼視著馬子波。
　　馬子波再也堅持不住，癱坐在床上拽扯著自己的頭發，像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似的哭泣起來……
　　見馬子波的精神接近崩潰，管小寧對這男人不禁生出一些可憐：其實，自己腳上的鞋子合適與否，只有自己知道，并非每一樁離異都是因為“腳”對“鞋子”的背叛。至少呂彩霞是因為被薄情丈夫拋棄之后才遇到你，并真心愛你的！管小寧說完，拿出手機撥了“7·29殺人埋尸案”的舉報電話……
　　
　　6
　　
　　徐瑞推掉一切應酬，早早就回到家里。妻子被傳頌為“民間女神探”受到公安部門嘉獎，并未使他感到高興，他反而為妻子的大膽舉動感到莫名震驚，更感到莫名的后怕。
　　管小寧哪里是什么“空手道四段”，她簡直手無縛雞之力，平時連看武打片都發暈！
　　管小寧慵懶地坐在寬敞客廳的沙發上默默出神，對徐瑞關愛的抱怨充耳不聞。管小寧問徐瑞：你知道“深水炸彈”為什么必須去酒吧喝嗎？
　　見徐瑞回答不出，管小寧自己答道：因為調制一杯上等的“深水炸彈”，不但需要上好的“威士忌”和“生啤”，還需要足夠的時間和耐心。誰會在自己家里保持那么好的耐心、浪費那么多的時間呢？于是，另一杯別樣的“深水炸彈”便在不經心中悄然埋藏。兩個人便在那種不經心的倦怠中，默默地等待爆炸……
　　管小寧悠然長嘆，很滄桑的樣子。
　　徐瑞憐愛地抱住管小寧說：親愛的，好在你我都不喜歡“深水炸彈”，還是讓我陪你去喝一杯你喜歡的“碧海云馨”吧，我聽說要把“碧海云馨”那種涼涼的寂寞喝出溫馨感覺，需要兩個人耐心對飲呢……
　　（責編/章慧敏插圖/魏忠善）